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超出人的预期。
我母亲绝没预料到她没能见我一眼就永远离去。外婆大概也不会想到,我们在她死后没有拿她留下的任何东西。
当然,我在十五岁也不知道,我的人生从这一年开始,仿佛地理课上学的板块运动,拉扯出一条以万丈为单位的裂痕,从此我再也不是那个塞着耳机牵我哥手的小男孩,我将以令人惊叹的速度,迎来我分水岭般的三年。
措手不及,逼我成长。
我将经历无数件改变我生命轨迹的事,“开始唱歌”在其中显得微不足道,但就算所有事情都随时间散去,这一件事我固执要带进坟墓里面。
美国那首十一月冷雨下在我心上,我的心跳就被赋予了旋律。“梦想”这个词对我而言太遥远,我只是和我哥说,我可能知道我要干什么了。
所以宁喻筝站在我面前,看着我眼睛,问我,“唱歌是一辈子的事,和我教你的那些都不一样,它是你的事业,你想好了吗?”
我喜欢“事业”这个词。听起来比爱好严肃,比理想轻盈。
所以我点头。如果我在拍电影,这个镜头绝对值得慢放。
因为我抬头的时候,看到宁喻筝眼角划过一滴泪。
原来人在感动的时候,真的会哭的。
我哥在旁边含笑看着我,仿佛我刚刚不是做了关乎我未来的抉择,只是在街上的烧腊店选好了午餐。
他从来没给过我任何压力——我不适合学习,他没在意过我的名次,只希望我平安快乐。我敏感而内向,他就用自己的十年,为我打造一个安全区。
现在我说我想走出去,他放我去闯,即使我坠落,他也一定会接住我。
时差消失于2005年7月3日。这晚我入睡以后,仿佛最后一点关于大洋彼岸的回忆就此终止。
第二天我哥和宁喻筝带我去了一个地方,很像TVB里黑帮们的交易地点。我总觉得下一秒梁朝伟就会拿枪冲出来,但最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拉拉我哥衣角,说,“怎么我在珠海十五年,还不知道有这样的地方?”
我哥笑着说,“哥比你多在这九年,也是第一次来。”
宁喻筝问,“要不要我带你进去?”
我摇头。
我哥摸摸我脸,用粤语在耳边说,“乖仔不怕,哥等你。”
我走进去的时候,里面的人抬头看了我一眼。
有个女生说,“宁哥带你来的吧。”
她朝我招招手,问我叫什么名字。
“夏无怜。”
我说,一字一顿。
她看了我一会,“你知道吗,你更适合当个主流歌手,或者去演戏什么的。你长得好看,唱不好歌也会有人愿意听的。”
我愣了下,说,“你也很漂亮,我看到你弹吉他了。很明媚,很自由。”
她或许没想到我这么直白,看向我的眼神多了些情绪,“我见过很多像你一样,想唱歌、想玩乐队的人,但没几个能坚持下来。我这么说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我需要告诉你,做乐队是很辛苦的事情。你听到的那些作品,全部都是用生命唱出来的。我不希望你后悔。”
她讲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平和而温柔。
我看着她黑色的眼睛,心里突然有种强烈的想法。
——她以后一定会是很厉害的女性。我想。
我告诉她,我认定的事情不会变。
我用这句话换来了她的名字。
“黎韫歌,”她说。
我几乎瞬间就知道,她的父母一定很爱她。
名字是灵魂的记号。人被赋予名字的那一刻,他就真正有了生命。从此每一以呼唤他姓名,都是在诉说期望与感情。
我哥有一隅汪洋的爱,全部给了我,一粒渣滓都没有给自己留。我只有一杯水的爱,我哥希望我爱自己,他只要其中一滴,就足够浇灌他支撑他生活。
我总想长大,想拥有一片海,把每一个浪潮都给他。
因为我的名字是我哥取的,我的生命就属于他。
黎韫歌递了把吉他给我,说,“唱首歌吧。”
我想了想,坐在台阶上,拨动琴弦,唱出了第一句歌词。
这是我在仲夏学会的第一首歌。
宁喻筝教了我很多,吉他、钢琴,都是用这首歌的谱。
他乐队缺人的时候,就让我弹琴。我不习惯展现在很多人面前,但我哥那时候状态不好。他工作的时候,宁喻筝唱得很小声,我哥听见我的琴声,就知道我在他身边。
很久以后宁喻筝才告诉我,那天我在里面唱歌,他们在外面听,我哥第一次在他面前流泪。
他说,我初中青涩的琴声,在我哥心里飘了很多年。
黎韫歌给了我一支粉笔,说有什么想写的,就写在那面墙上。
我近乎虔诚地,一笔一画地写。
一开始我的歌只是唱给我哥听的,我以为永远都只是我哥的专属,但他告诉我,如果我的声音能像拯救他一样,打动更多人,那么我的音乐就有意义。
于是我在十五岁这年,终于明白了我要付出一生的第二件事。
我深吸一口气,粉笔摩擦在墙面上,落下的灰星星点点散在地板上。
未若,柳絮因风起。
我初中学得最认真的一篇课文。
所以我一瞬间就知道黎韫歌的名字出自哪里。
那时候我给我哥背书,他在我课本上签名,主动地提起了我素未谋面的母亲。
“妈怀你的时候,大家都说是个女孩子,只有哥觉得不是。”
我说,是吗。
“嗯,你呢,特别乖,隔着衣服摸你,你就像知道似的,轻轻踢我手。”
我笑,他又继续逗我,捏着我的脸,“所以我们小年生得漂亮,小姑娘一样。”
我说,“哥你是不是更想要个妹妹?”
我哥轻轻笑,“其实当时我觉得弟弟妹妹都差不多,但是有了你之后,就觉得就只能是你了。”
我哥说,“幸好你来了。”
我想,幸好我来了。
不然我哥的爱就会给别人。不然别人一定不会比我更爱我哥。
我手上拿着半截白色粉笔。
和黎韫歌留了电话号码以后,我跑出去,我哥和宁喻筝站在几十米外,我们眼里都带着笑意。
我向他们跑去。
如同跑向我未知的,崭新的未来。
我的十五年少时岁月在我身后,全部汇在我写的那句话里,经年之后永久鲜活跳动。
——“永远自由自我,永远高唱我歌。
走遍,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