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上高中的时候,我哥给我买了N70,我一有空就给他打电话。
我不住校,我不在他身边他不安心。
开学之后我去文学社报名,黎韫歌让我去的,她说,歌词也是打动人的一部分,你要唱歌,光弹琴弹吉他没用,写词也要好。
我从十来岁就开始写日记,偶尔也会想到那么几句歌词。
文学社里女孩子偏多,有时候社活我会唱歌给她们听。
她们说,你以后表演,要给我们留最好的座位。
我说,最好的得给我哥,但是肯定给你们留第二好的。
她们想了想说,也行吧。
我们社团名字一听就很文艺,叫热浪,听说十年前刚成立的时候就叫这个了。
社长说,“最开始想在我们学校开文学社的是个男生,第一任社长,我们每年的会费都是他直接给学校的,这么多年如一。他当时取这个名字的时候说,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我们写出来的文字如果能一直奔涌下去,以后不管多少届新生看到了,就知道那是热浪。”
于是在这座小小的城市里,真的有一群学生的热爱在像浪潮奔流不息,步履不停。
他们都是大海的孩子,每个人都善良而纯真。
都带着一个梦,一颗蓬勃跳动的心脏。
第一任社长一定也是这样想的,才会把这么好的寓意传递下去。
加入文学社之后我没事就会看大家写的论坛,一直翻到最底下,还找到了第一任社长的帖子。
他账号没有注销,但应该也没有继续用。
头像是一片彩虹。
南方多雨,也多彩虹。
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路都走不稳,我哥抱着我说,“年年,许愿,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我当时会说的话也就那么几句,说,“哥哥。”
我哥蹭蹭我脸,“这个不用许愿。”
高一的时候我还见过双彩虹,特别清楚的那种,拿着N70给我哥打电话。
“哥看到了。乖仔许愿。”
我希望每一天都能平淡而幸福。
而那天的双彩虹没有保佑我。
黎韫歌他们平时排练的那个旧厂房被他们叫“红房子”。
贝斯手叶离忧说,是从漫威里取的,我们当时看漫画,报刊亭里可贵了,买一本一圈人传着看。
我说,“这地方这么血腥啊?”
叶离忧说,“差不多,我们这些人,不都是拿着一条命唱歌。”
那天放学我坐车去红房子,公交1路,从香洲到前山,靠着窗戴耳机听歌。
走到路口,没听见里面音乐声。
我摘了耳机,觉得有点不对劲,拨了我哥的电话,再把手机装进书包外侧。
推开那扇门,里面除了黎韫歌还有两个人,穿着一看就很贵的衣服,腕表是我唯一认识的牌子——江诗丹顿,一个带着陀飞轮,另一个是双追针。
他们听到动静,抬眼向我看来,神色有些不耐烦。
“喂,”其中一个叫我,“干嘛的?”
我紧了紧书包带子,说,“我是她弟弟。”
他们像是思考了一会儿,招手叫我过去。我看了一眼黎韫歌,她对我做了个口型,我心里一沉。
她说,快走。
但我不能走。
我装出轻松的语气,坐到她旁边,问,“他们是你朋友啊?以前都没见过?”
带双追针的那个人说,“我们和你这个‘姐姐’有点缘分,来看看她。”
他们把“姐姐”两个字咬的特别重,我不合时宜地想到,我认识另一个戴江诗丹顿的人,但他比这两个人好一万倍,那双手曾经很温柔地拥抱过我。
我鼻尖仿佛又闻到那个铁锈味,这次的感觉比以往都强烈。
随后只一秒钟,我就明白了为什么。
他们正拿着一个花花绿绿的瓶子,凑到黎韫歌面前,“别怕,吃糖吗?”
我瞬间反应过来,甚至还感慨了一下,原来不是梦,这个气味过了这么久原来还是这么清晰。
我打掉那瓶“糖”,看着面前两张扭曲的脸,一字一顿地说,“她不吃。”
显然我低估了他们纠缠的决心,因为很快他们就开始觉得,我这个人无趣且烦人,于是失去耐心,脸色阴沉,“别挡道。”
我还是站在那里。
陀飞轮似乎很生气,我的手抓紧书包带。
哥,你怎么还不来,拖不住了。
黎韫歌这时把我拉到她身后,一只手伸出来挡住我,朝他们抬了抬下巴,“拿过来吧,我吃。”
我一听这话就愣住了,很小声在她耳边说,“不能吃,那不是糖。”
她转头对我笑,那表情仿佛告诉我,她什么都知道,热烈得像最近盛放的木棉花。
黎韫歌说,“我吃,让我弟弟回家。”
我被这句弟弟叫的眼眶热,她那么瘦那么好,她只比我大五岁,却挡在我身前,就像她真的是我姐姐。
我喊她,她说,“回家,找你哥哥。”
陀飞轮却突然对我有了兴趣,说,“就这么放你走,你爹找我们怎么办?”
我冷静地说,“我没有父母。”
他露出一个令人恶心的笑,用很轻佻的语气说,“哦,有娘生没娘养的小瘪三。”
我也笑了。
下一秒我冲到他面前,拼尽全力打他,这一拳我不留余力,估计能让他痛四五天。
我母亲用自己的性命换来我的,我有娘生,我也有哥养。他一句话骂了我两个最重要的人。
他抹了下流出来的血,眼神发狠,对我骂了句脏话。
我怕双追针去动黎韫歌,转头却看见一米八几的男人被我姐姐按在地上。
于是我没了顾忌,又是一拳挥在陀飞轮脸上,看见一行鼻血滴在他衣服上。
我正要趁势扑上去和他拼命,身后的门被人踹开,我听到熟悉的声音叫我小名。
我哥站那叫我,我瞬间停了手。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我听到警笛声了。
我哥走到我身边,问黎韫歌,“受伤了吗?”
黎韫歌说没事,我哥点点头,把我拉到身前,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遍,问我有没有哪里疼。
陀飞轮嘴里还骂着,他说,“疯子,一家全是疯子。”
我这回是真的笑了。
我想,你命真大,刚刚如果是我哥站这,你当他面骂我,他比我还疯。
外人怎么说我自己,我都无所谓,但我哥不行,在我跟前说我哥一句都不行。
我哥来牵我,我才发现他手抖得特别厉害。他用手摸摸我额头,又不放心似的,撩着我刘海贴了贴我脑门。确定我没事之后,他把我书包取下来背上,裹着我上了车。
活了十五年,这是我第一次进派出所,还好我哥和黎韫歌都在我身边。做完笔录回家,我哥抽了根烟,我凑到他跟前,他摸我头发。有时候我也会想抽烟,想看香烟的星火到底是燃烧痛苦还是烫伤皮肉,但我没试过,一是嗓子会坏,二是我哥舍不得。
我低着头,“在想什么?”
“哥在想,你小时候出去外面玩,回来以后我试你温度都要弯腰,现在只要低头了。”
“我们小年,怎么这么快长大。”
后来我才听社团的人说,那几个人是外地人,有点关系,一路找到了学校。
“不过呢,”那个女生说,“钟校长把所有责任揽下来啦。”
她告诉我,那个个子不高,鬓角生出白发的老校长站在所有人面前,神色平静。
“我们这里是小地方,比不上你们发达。但我们一代代都是善良的人。往上是大风大浪的渔民,往下是这群学生,我们的孩子都是好孩子,他们从小就知道保护身边的人。他们将来都是这个时代的希望。我做了十年校长,如果我的学生都护不住,那就先把我的职位罢了,我不配这些孩子们叫的这声校长。”
钟校长在我们学校十年,从这个只有几所高中的地方,送出了六个省状元。
他就站在所有风雨的前方,永远挺直他的脊梁。
这座滨海小城实在说不上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但我们从出生听的是海浪的声音,这里的人永远不卑不亢。我们就生根在这里,人生代代无穷已。
最后老师们说,你们每一个,只要在这个学校一天,就永远是我们的学生。
我想我开始明白,为什么十年前有人要成立文学社。
这些年我们的社团活动室换了无数个,却总有人不厌其烦地搬着大箱的书穿过校园,里面装着我们的社刊,每一本都保存完好,在那个印刷纸尚且轻薄的时代,书页泛黄却一尘不染。
这里有第一缕天光破晓,有最后一束余晖闪耀。
这里永远有人在奔跑,有人落幕最后一次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