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学校园书馆里有很多书,大部分都是毕业生捐赠的。文学社每周开三次社活,内容就是坐在一起讨论最近读了什么书,偶尔也有分享会。
大概受环境影响,我加入文学社后去图书馆的频率和数学书上的指数函数图象一样上升,连带着语文成绩也画成了对数函数。增速是慢了些,但至少能让我哥开心。
我在图书馆一待就是一中午,一楼书架上的书几乎都留下过我的指纹,我摸过扉页的时候,心就慢慢飘到远方。
与每次擦着及格线分数的理科相对,我的文学启蒙很早,虽然外婆供养我们吃饱穿暖已经很不容易,自然没有多余的资源给我们陶冶情操,我以前唯一的阅读途径就是我哥从学校借回来的书。
我认字很快,我哥都觉得很神奇。
晚上洗完澡,他坐在床边,我躺在他怀里。夏天的夜晚带着潮气,窗户外有月光和星星,整个老街都安静下来,只有我哥念书的声音响在我耳边。
头顶并不很明亮的灯光下,我有些看不清它的名字。
我哥轻轻给我扇风,说,“从前有一个老瞎子,他靠弹琴为生。”
“像宁哥一样吗?”我问。
“嗯......”我哥想了想,“虽然宁哥不老也不瞎,但是可以这么说。”
“老瞎子还有个徒弟,也看不见,叫他小瞎子吧。”
我说,“那这就是我了?”
我哥又思考了一下,笑了,“那这个故事改叫宁哥和徒弟小年吧。”
我快速浮现出我们在老街马路边卖艺的场景,那时我只会弹钢琴,钢琴那么重,应该搬不到路边,于是我拒绝了我哥的提议,他继续讲下去。
“老瞎子的琴弹得特别好,书也说得特别好,虽然看不见,但他的声音可以被别人听见。”
“老瞎子有一个梦想,他要弹断一千根琴弦,这样就可以得到恢复光明的药方。”
我哥声音很好听,宁喻筝他们都这么说。不疾不徐地讲故事的时候更温柔,我在他怀里昏昏欲睡,却还是固执地问,“最后呢?”
我哥把书往后翻,很久没有说话,久到我都以为他睡着了,可他给我扇风的手没停。
我脑袋在他胸口蹭了蹭,“哥哥?”
“嗯,”他把书合上放到一边,“最后老瞎子终于弹断了一千根琴弦。”
“哇。”我为这个圆满的结局感到开心,贴着他睡着了。
没想到八年以后我还能再次听到这个故事,在社团活动室。一个高二的女生告诉我们那个我曾经没有看清的名字——“史铁生的作品,命若琴弦。”
她讲的内容和我记忆中的差不多,我莫名又想到我、宁喻筝、再加上黎韫歌和叶离忧,我们四个在学校旁边卖艺的画面,竟然觉得还挺合适,没忍住笑了一下。
那个学姐问,“怎么了?”
我摇摇头,面不改色答道,“这个故事结局不错,倒不像史铁生的风格了。”
她说,“我还一直觉得结局太可惜了呢。”
我愣了下,问她,“难道不是老瞎子终于弹断了一千根弦?”
她笑了,“你读的那本缺页了吧,虽然他弹断了一千根弦拿到了药方,可药方是空白的,他最终都没有重见光明。”
我一时间以为是我记忆出现了差错,“那...后来呢?”
“后来他告诉小瞎子,其实拿到药方要弹断一千二百根弦。”
终于我确定我并没有听到后面的故事,当然也不可能是我哥借到了缺页的书。
学姐夹着一支笔,在桌面上轻轻敲着,“我总在想,他为什么不告诉徒弟真相呢,等小瞎子真的弹断了一千二百根弦,却发现一切都是假的,这不是太残忍了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在心里告诉她,不是的。
不是的。
年长的一位总是承担着更重的责任,他当然可以一早就打碎小瞎子的幻想,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但小瞎子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还有一条很长的路要走。他必须给年少的生命一个希望,即使真相总无法埋葬,有些事情只能自己去做,有些东西要究其一生去寻找,只有年岁会写出答案。
但我最终还是没有出声。
哥,我在心里叫了声,你是这么想的吗。
因为那时的我尚且年幼,所以保护我的情绪吗。
因为我拥有太强烈的共情能力,所以不忍看见我的眼泪吗。
或者只是因为那天已经太晚了,想让我睡个好觉吗。
我和黎韫歌在红房子遇到陀飞轮和双追针之后,她告诉我们她以前的经历。
我们坐在仲夏,关掉店门。
她的语气很平静,慢慢地说:
“我七岁以前的生活都是幸福的。直到上小学那年,为了我能有学上,我爸没完没了地求别人。
“他开始喝酒。最初只是带着酒气回家,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脾气也像被酒泡过一样喜怒无常,我妈妈就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叹气。我妈一向性格温柔,几乎到了忍气吞声的地步。
“直到有一天我放学回到家,迎面飞来一块玻璃,我当时太小,来不及躲,只能下意识拿手去挡。”
她把手伸到我们面前,无名指有一道白色的疤痕。
“我妈哭着抱住我,我爸站在那里,像是忘记刚刚发生了什么。我叫了声妈。她终于下是什么决心似的,带着我走出了那个小房子的门,从此再也没有回头。”
她讲这些的时候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甚至还带着些笑,转头问我哥,“我是不是不该在小年面前讲这些?”
宁喻筝说,“我们家不避着小年谈事情。”
从小我哥对我的教育理念就是这样,他能为了保护我改掉老瞎子的结局,也从来不避讳让我认识最真实的世界。我一直知道它黑暗的地方,却从来不害怕——我哥能把它照得很亮。
有关感情的事,初中我拿着女孩子的情书不知所措,回家递给我哥,他没接,说,“给你的信,哥不能看。”
晚上他坐在我床边告诉我,“你们已经到了会喜欢人的年纪啦。这是好事。”
我问,“那我该怎么办?”
他笑着说,“年年有喜欢的人吗?”
我几乎没有犹豫,“哥哥。”
想了想后又加上宁哥、唐霖、我当时的几个朋友。
我哥摸摸我头,“不是这种喜欢。那给你写信的这个小同学呢,除去家人和朋友,小年还喜欢谁?”
我对我哥摇摇头,“没有了。”
他说,“那你要告诉她,不然就是负责任的行为。”
我问,“以后我是不是不该收别人的信了?”
他帮我盖上被子,“一个女孩子把心里的话告诉你是很勇敢的,所以不要让她们失去这份勇气。但如果因为她喜欢你,你就一定要喜欢她,这样对你们都不公平。”
我哥几年前说的话我一直记着。我想,会给孩子取这样寓意美好的名字,黎韫歌的父母曾经一定是相爱的。
但只是相爱是走不到最后的,爱情是最伟大的东西,也是最没用的东西。
“后来我妈把所有期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为了我生活更好,我们去了上海,在那里遇到了我现在的......继父。
“哈,很狗血的有钱佬爱上洗头妹的故事。
“从那时候起,我妈开始加倍要求我,教我怀着寄人篱下的自觉,用讨好的态度换一个栖息地。她不允许我接触任何异性,这源于她失败的婚姻。
“那两个人,我们遇到的那两个,法律意义上算是我的兄长。他们恨我,其实也情有可原。对他们来说我是不速之客,是将来割去他们继承权一部分的威协。
“我那时确实太小了,连世界的美好都没来得及感同身受,就先一步认识了它的残忍。
“我的户口在广东,高中的时候终于回到这里,一待就是八年。成年以后我和我妈没什么联系,她以前对我的掌控几乎算作病态,当然,她是为我好的,只是后来慢慢成了一种执念。
“她没有找过我,大概距离的间隔让我们彼此都有了来之不易的喘息时间,她也觉得我们之间除了血缘的纽带,还有潮汐力,靠得太近都会粉身碎骨,于是干脆及时止损。”
黎韫歌慢慢喝了口酒,露出今天第一个真心的笑。
“我猜她不会同意我做乐队,但我不可能放下的。我没有这把琴什么也不是,我拿着这把琴可以成为任何人。”
这之后第二天,我在学校听到那本书的真正的结局。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数学,头发稀疏的老师在讲台上拿着粉笔。
摩擦黑板的声音、他夹杂着粤语的普通话、窗外的口哨鸟叫声......
我习惯了不用视觉观察世界,所以声音在我耳边无限放大。
我坐第四排,我的一个朋友从第一排悄悄转头,趁老师板书的时间朝我挥手,做了个口型。
我眯起眼,辨认不出他想说什么。
他转回去,过了会儿扔了团纸来,问我放学去不去图书馆。
我心里还想着那个结局,回了他三个字:返屋企。
一路公交从香洲坐到北山,耳机里的歌放到第七首。
黎韫歌在红房子里弹琴,听到我的声音,抬头朝我笑。
我们练了会儿歌,快到饭点时我哥打电话来,说他和宁喻筝刚买完菜,顺路接我回仲夏。
后来我问黎韫歌,“如果我们真的能做乐队。你、我、宁哥、离忧,如果我们可以,你想叫什么名字?”
她思考片刻,用很头疼的语气说,“你不是文学社的吗,你想一个,文艺点的,一听就很高级的那种。”
我诚实答,“想不到。”
她说,“一点想法都没有?”
“不是,”我笑,“是想法太多了。有太多想表达的东西,不知道怎么说起。”
黎韫歌把琴抱在身上,“没关系,玩音乐从来不怕想法多,怕你不敢想而已。”
我说,“那你要不要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今晚食乜菜?”她模仿我平时的语调。
我的手搭在琴弦上。
“我在想,人的生命就像这琴弦,拉紧了,也就弹好了。”
她大概没想到我突然这么认真,愣了几秒才勾出一个笑,“夏年同学,我当时让你去文学社真是个英明的决定。恭喜你成为我们家第二有文化的人,你哥这个第一的位置暂时无法撼动。”
我很配合地鞠躬,随便扯了几句“获奖感言”。
“感谢我哥、感谢黎小姐一年前英明的决定、感谢史铁生,因为这话是他说的不是我。好了就这样,剩下的以后我拿了金曲奖再说。”
黎韫歌笑得脸都红了。
过一会儿又叹了口气,“这条路真难走。”
我点头。
“那就,虽千万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