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偏院的地龙烧得太热。温玉衡在混沌中辗转,喉咙灼痛如吞炭火。朦胧间闻到沉水香的气息,有人用冰凉的帕子擦拭他滚烫的额头。
"…陛下亲自守了一夜…"
"…伤口化脓引起的高热…"
破碎的话语飘进耳中,温玉衡想睁眼,却被梦魇拽回十年前那场大火。
国子监藏书阁烈焰冲天,十五岁的他被困在书架间。浓烟中,《春秋》注疏的竹简在脚边散落,头顶横梁发出可怕的断裂声。忽然有人扑来将他推开——
"小心!"
剧痛中,温玉衡看见一滴血落在自己眼睫上。那个模糊的身影用身体为他挡住坠落的梁木,右手腕被断裂的琴弦割得血肉模糊…
"玉衡?"
现实的声音突然刺破梦境。温玉衡猛地睁眼,正对上姜俞近在咫尺的面容。帝王未戴冠冕,眼下泛着青黑,似是许久未眠。
"…陛下?"温玉衡声音嘶哑,下意识要起身行礼,却被对方按住肩膀。
姜俞指尖微凉,拂过他滚烫的颈侧:"伤口感染引发高热,你昏迷三日了。"说着端起药碗,"喝了。"
褐色的药汁散发苦味,温玉衡勉强饮尽,忽然瞥见姜俞挽起的袖口下,一道狰狞疤痕蜿蜒在左手腕内侧——与梦中少年受伤的位置一模一样。
"这伤…"他鬼使神差地抓住姜俞手腕。
药碗翻倒,深色药汁泼洒在明黄被褥上。姜俞僵住,目光晦暗不明:"你想起来了?"
记忆碎片如潮水涌来。温玉衡呼吸急促:"十年前国子监大火…是陛下救了我?"
姜俞垂眸,长睫在眼下投出阴影:"那日朕还是不受宠的七皇子,去国子监听你讲《春秋》。"他拇指无意识摩挲伤疤,"火起时,你为了抢救典籍落在最后…"
温玉衡胸口发紧。当年他苏醒后已在温府,父亲只说是个侍卫救了他,后来新朝建立,这段往事便淹没在战乱中。
"为何不说?"
"说什么?"姜俞忽然轻笑,眼底却无笑意,"说朕从那时就惦记着你?说这十年步步为营夺嫡称帝,只为有朝一日能光明正大站在你面前?"他猛地扯开衣领,露出心口处一道箭伤,"登基那年刺客的毒箭,朕在生死关头喊的都是你的名字!"
温玉衡如遭雷击。他记得那场震惊朝野的刺杀,记得满城风雨中说新君弥留时念着个"温"字,却从未想过会与自己有关。
窗外雪落无声。姜俞忽然疲惫地闭上眼:"那年你中状元跨马游街,朕在茶楼上望你,你却连头都不曾抬。"
记忆中的画面骤然清晰——温玉衡确实记得游街那日,春风卷起某处茶楼的纱帘,隐约有人影伫立。当时他只道是寻常看客…
"陛下…"
"别叫陛下。"姜俞声音沙哑,"叫我清晏,这是我的字,从没人唤过。"
温玉衡怔住。清晏,海清河晏——这般美好的字竟属于这个世人眼中暴戾的君王。他忽然注意到姜俞右手缠着纱布,隐约渗出血色。
"手怎么了?"
姜俞缩回手:"批奏折时被裁纸刀划伤。"见温玉衡不信,又补充,"那晚你高热不退,抓住朕的手不放…"
未尽之言化作暖流漫过心头。温玉衡沉默片刻,忽然从枕下取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伸手。"
姜俞愕然。
"伤口要重新包扎。"温玉衡语气依旧冷淡,动作却轻柔。他解开染血的纱布,发现那道伤口深可见骨,绝非简单的划伤。
"是朕自己割的。"姜俞突然坦白,"那夜你情况危急,太医说…说需要至亲之人的血做药引。"他苦笑,"朕想着,若你死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温玉衡手一抖,药粉洒落。他想起民间传闻帝王血可起死回生的荒诞说法,没想到姜俞竟会…
"荒唐。"他低斥,却将包扎的力道放得更轻。
姜俞凝视他低垂的眉眼,忽然道:"当年救你出来时,你怀里还死死抱着半卷《春秋》。朕就在想,这世上怎会有这般傻的人…"
"彼此彼此。"温玉衡系好纱布,抬眼正撞入姜俞深邃的目光。两人距离近得能数清对方睫毛,呼吸交错间,某种微妙的气氛悄然滋生。
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这一刻。
"陛下!潼关军情有变!"
姜俞瞬间恢复帝王威仪,起身时却轻轻握了下温玉衡的手指:"等朕回来。"
门开时,北疆的风雪卷入室内。温玉衡望着那个挺拔的背影没入风雪,忽然发现自己的心境已与初见时大不相同。他无意识抚过姜俞留下的沉水香气息,目光落在案头那把焦尾琴上。
琴底似乎刻着字。温玉衡强撑病体走近,借着烛光辨认出两句诗:
"十年踪迹十年心,当时只道是寻常。"
落款是永和七年春——正是国子监大火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