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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愿卿卿意逍遥:楔子(二十)

帝台欢

【凤凰泣血】

身着白衣的王爷忽然露出了笑容,那笑容中似乎带着几分悲哀与嘲讽,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随后拾起了李心月掉在地上的那柄长剑,望了一眼坐在朝堂之上的明德帝,说了此生的最后一句话

“哥哥”

琅琊王剑锋转动,下手干净利落地将长剑往自己的脖子上用力一抹,此后再也不用徘徊在两难之中痛苦煎熬,鲜血喷涌,那血喷涌三尺之高,染红了整个行刑台,殷红的血迹浸入石板,如溪流般荡开。琅琊王离去的时候是放松的,他终于从责任的枷锁中解脱了

“阿爹!!不要!!”

萧绥玉本被琅琊王送出城去,谁知千里奔袭赶了回来,只来得及见到这一幕血色

来到法场上,看到倒在血泊中的萧若风,萧绥玉感觉整个人像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她直接跪倒在刑台上,膝行到萧若风身边,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掉落

“阿爹,求您睁开眼看看女儿好不好,求您了”萧绥玉眼尾发红,此刻的萧绥玉头发凌乱,衣服沾了血迹,由于日夜兼程的赶路,没有休息,整个人疲惫不堪,仿佛要碎掉了一样,语气中带着害怕和祈求,只是被她奉为神明的父亲再也回应不了她了

“啊!!!!”

萧绥玉抱着父亲的尸身,凄厉的声音响透了整个法场,让人听了也忍不住心颤,少女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如同被困的幼兽,在绝望的牢笼中发出最后的哀鸣,每一个音节都像一把把尖刀,狠狠地刺入众人的心中。墨发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下寸寸变白,小小年纪便华发早生,只能说明此时的少女已经痛苦到了极点,同时完成了一场名为成长的残忍蜕变

沧海桑田,兄弟阋墙,爱人离散,友人不再,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世间法理万千,难敌一句甘愿

命?我这一生,最不信的便是命这个字,我阿爹曾言,若命运不公,便当以无畏之心,踏破这乾坤,敢与天公试比高,搏一个真正的公平正义,我命由我不由天,生死之判,唯我独断;成魔成神,皆由我心抉择,旁人休想左右。人虽无法抉择降生之所,却能主宰前行之路,命运的缰绳始终握在自己手中,唯有凭借自身意志奋力开拓,方能铸就与众不同的人生轨迹;我们每个人都应无畏地直面命运的挑战,纵情一搏,成败得失皆为次要,若在尝试之前便轻言放弃,那才是无可救药的愚蠢

山遥海阔,凭心而动

凭心而动没有错,可是少年凭心而行的心,应是为国为民的侠义之心,而非只顾自己的私欲之心

虽然未来藏在迷雾中,叫人看来胆怯。但当你踏足其中,就会云开雾散

萧绥玉抬头望向坐在高处帝位的明德帝萧若瑾,一双能造诸多情孽,漫不经心望过来时带着举世的缱绻风流,偏在无意间直摄人心魄的桃花眼泛起猩红,无人知晓她那个时候在想些什么

“你以为你和琅琊王兄弟情深,不介意些许小事,你信任他,他敬重你,兄弟携手治理天下,可那些臣子都会和你们一样的想法吗?”

在这一刻,不仅是她,所有经历过的人,同时想到了那场旧案:“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从一开始便不能留下丝毫隐患,这才是为帝者,最大的仁慈”

自私者尽享荣华富贵,傲慢者逍遥于世间繁华,默默守护一方安宁的好人却要长眠于黄土之下,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

琅琊王军功累累、民心所向,那一封卷轴再亮出来,即便琅琊王不想当皇帝,可在军中、在朝中、在民间,确有越来越多的人逼着他当皇帝。浊清公公收起卷轴,等的就是那一刻。他想这一封卷轴掀起兄弟反目,以此来达到自己的野心

当今天子明德帝,想要阿爹死!!祸起萧墙,兄弟反目,无论他们本身愿或不愿,在明德帝登临九五,而琅琊王掌握天下兵权之时,这样的结局就已然注定,哪怕有千般理由万般无奈,哪怕当时真的已经到了积重难返的时刻,琅琊王不死便反,对一个帝王来说,法场处死也依然不是唯一的选择。他可以相信自己的弟弟,与他共诛叛臣,也可以李代桃僵,让他假死脱身,是他都没有选择,是他亲口说出那句“琅琊王之刑,不容片缓”

当时阿爹不曾反抗,是他在顺水推舟,在那一刻皇权压下了最重的那块筹码,亲自为自己的亲弟弟定下了谋逆之罪

帝王杀心,不可转寰

战无不胜的将军自刎法场,精于谋算的帝王心魔丛生,红衣飞扬的天之骄子与文成武就胸怀天下且容貌倾城的天之骄女跌落尘埃,血脉相连的至亲,转眼间便是从未想过的惨烈收场

甚至,不止于此

众人同时直面着光幕中那场他们都未曾亲眼见证,却彻底改变了所有人未来的惊变

青龙使重伤战死、白虎使高台袖手、朱雀使坐困愁城、玄武使难出唐门,曾经光耀北离的天启四守护,就此分崩离析

数十万大军尽在麾下,只知王命不知帝王,这是死局

琅琊王非天子却统帅天下兵马,除了他本身的才能外,也是因为陛下的信任,可是当他真正手握重兵无人可当的时候,又怎么会有皇帝能够一直信任下去?

未来的琅琊王横剑自刎,血溅三尺,明德帝自负的选择了放纵私情,却又没有在私情中相信他的弟弟

就算他能够一直信任下去,琅琊王也能一直忠诚下去,他们兄弟愿做千古难寻的独一无二,那些渴求着从龙之功满门荣耀的人,也都能忍住诱惑吗?

这个死局,也是他亲手铸成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只是他们的贪欲,却让那些无辜之人的人生,就此错轨

她甚至无法痛痛快快地去怨去恨,只因为埋下这样祸根的人,是她父亲的亲哥哥。天下、大局……他们有着太多的理由,徒留萧绥玉一人,带着满身伤痕站在情与义的边缘,进退维谷

一场血案,毁掉了两代人的前路,萧若风自刎法场,萧若瑾心疾而逝,萧绥玉埋骨边关,还有那些灿若群星的少年人,都被硬生生改变了他们本该光明美好的人生轨迹

爱与恨,情与恨,恩与仇,家国与私心的碰撞,夹杂着恃武行凶的肆无忌惮和除我外皆为蝼蚁的傲慢,共同酿成了这一场所有人都是输家的惨剧

好胜人、耻闻过、骋辩给、眩聪明、厉威严、恣强愎,此六者,君上之弊也

在少年的时代,惊才绝艳的天才有若浩瀚群星,而萧绥玉则是北离之明,日月之辉,哪怕跌落尘埃,也依然掩盖不了她的光芒。天下有道,世上无刀,普天盛世,再无桀骜者,这便是雷无桀名字的由来,若银衣君侯雷梦杀未曾战死沙场,雷无桀本该与萧绥玉是青梅竹马,雷无桀的玲珑心让他有着无限的可能,可也因为太过纯粹,很容易就会蒙上灰尘,无论是被无双和无心的打击还是他第一次杀人,又或者是大师兄唐莲的死讯,都证明了这一点。只是很幸运的他遇到了萧绥玉,会帮他拂去所有尘埃,让他心怀玲珑,澄澈通明,只要萧绥玉在,他就永远是持心剑行侠义的青龙守护,也是有着归处依仗的小夯货

英雄如过江之鲫,可无论是何时空,无论身处何方,这世间担得起天下第一的人,永远有也只会有一个,那个人十岁破地境,十四入逍遥,哪怕武功尽失也能于尘埃中重新爬起,永不服输、永不认命,手握天斩和天倾成就神游一瞬,提枪上马守护家国天下

看在众人的眼中,就仿佛她从来没有遗憾过,遗憾那个意气风发的萧绥玉,没能在最好的年纪策马扬鞭、仗剑江湖,与那些少年英才同游天下,在破晓晨光下写尽潇洒恣意

叶鼎之借口夺妻之仇以致搅乱天下;易文君自怜身若囚鸟辜负亲生骨肉;百里东君以玥瑶之死放任自己沉溺酒梦;萧若风因为朝堂束缚不得肆意而郁郁寡欢;萧若瑾见琅琊王势大渐生猜忌之心;乃至曾经的李长生,明明享受着北离盛世的供养,肆意妄为,却说着所谓失望让自己不担分毫责任……他们没有一个人选择战胜自己的自私与怯懦,推诿、逃避,最后无辜地在错误发生后,轻飘飘的说着我也不想啊!!如果你不想,那么你就该站出来,如果命运残酷,那么就去和祂殊死一搏,若说痛楚,谁又能比得当年一夜之间从天之骄子跌入深渊的萧绥玉?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是最有理由放逐沉沦的人,也是最有理由恨这世间万物

当野望最终烧成燎原的野火时,哪怕是他们所谓效忠的琅琊王也休想叫停,只会愈演愈烈,直至把整个北离烧成灰烬,或许可以说,真正逼死琅琊王的,不只是明德帝,更是那些口口声声说着效忠于他的将领军士

最开始的萧若风,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是运筹帷幄的琅琊王,是温文尔雅的学堂小先生,最后的他是手握天下兵马的北离大都护,却唯独不是他自己

【华胥一梦】

萧绥玉亲手将父亲萧若风埋于蓬莱岛的苍茫山,后每日噩梦连连,心疾渐生

“阿爹!!不要!!”萧绥玉满头大汗从梦中惊醒,她一下睁开眼睛,眸底是未散尽的恐惧,在梦里她能清楚的看到萧若风站在她眼前,她拼尽全力向萧若风跑去,但不管她怎么跑,都无法触及到他,只能那样眼睁睁看着萧若风转身走向黑暗中

深秋夜里被噩梦惊醒,连日奔波的疲累身体此刻却无比清醒,再难入睡,眼泪悄无声息滑落,心被一阵阵的敲碎,萧绥玉只觉得好疼,比凌迟剔骨还要疼,萧绥玉再没有睡过去,就那样一直坐着直到天边泛起白色的鱼肚,仿佛身上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只余下一个空洞的躯壳,右手中还握着一件紫玉雕刻的鹰隼小件,说是鹰隼,其实更像只憨态可掬的雀鸟,棱角被雕刻者打磨得圆润细腻,触之生温。唯一不足之处便是羽翼那似乎断了一角,显得分外尖锐突兀。若是被寻常古板之人赏玩,落进眼底就是雄鹰铩羽,鸷鸟折翼,寓意实在不好。但那是作为父亲的萧若风为萧绥玉准备的生辰礼

萧绥玉仰起头,东海之上只有头顶赫赫之光灼人双目,除此之外并无任何新鲜事。哪怕是在这九十春光将尽的四月,春风入海也是奢望,于是海面便永远也看不到春山如笑,杏雨梨云。恰逢午后,阳光正足,明亮的阳光晃在海面上,刺得萧绥玉眼睛发疼,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懵懂的少女已经长大,而代价却是永远失去她最敬爱的父亲

关于生死,每种选择都是一种勇敢

萧若风的眼眸温其如玉,平日看人的时候总是带着浅淡的温和,却又暗藏机锋。而萧绥玉的眼睛生得像母亲,眼波流转间就已目窕心与,是带着俏皮的多情

宛如人醉水中天,身下孤舟任漂泊,岸上远水白沙,不过是黄粱一梦

自五岁那年后,萧绥玉便恨极了春日。她的阿娘在春意最浓的时候离开了她与父亲,自此后,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

但彼时她还只是个不知世的孩子,尚且不能明白何为生离死别。萧绥玉只是敏锐地感觉到父亲在陪自己玩乐时总是失神,她不满地撅起嘴,任性妄为地喊着想要阿娘

那是第一次,母亲明媚温柔的笑脸并没有随着他甜腻的撒娇声而来

他惊恐地看着父亲眉间难掩的哀恸,眼底无法掩去的暗红。阵阵荒诞与惊悸汹涌过年幼孩童的心,她忽然间耍起小姐脾气,不再惧怕此举可能会招来母亲的嗔怪,歇斯底里声嘶力竭地哭闹,直到夜深哭睡过去

萧绥玉被父亲抱回了卧房,瘦小的身子缩成一团,脸紧紧埋在还留有母亲身上清香的软枕上,梦中仍然泪水涟涟

她常被人夸聪慧可爱,对于母亲离世这件事他却固执己见,冥顽不化

她只当她的阿娘是生了她胡闹的气,于是强忍住时时想放声大哭的心,日复一日坐在花园里阿娘常带她玩耍的秋千上等待

她将大把玩乐的时光留给无人会来的秋千,有时会有路过的下人于心不忍,试图以休息吃点心为由哄骗他回房。小少女眼里毫不客气地流露出讥讽和不屑,她一顿颐指气使把人骂走,可得胜后又落寞的样子全然不似个天真无邪的孩童

这个年岁的孩子最没耐性,她又是个跳脱顽童,所经之处必定鸡飞狗跳呼声迭起。可她一直这么安静坐着,等着她阿娘,直等到霞光翻涌,月上枝头,身后靠上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绥玉,怎么一直在这坐着?”萧若风俯身摸了摸女儿的头,温暖的掌心贴上了他冰凉柔软的发顶。这段日子他要处理的事数不胜数,他不能放纵自己深陷悲痛,哪怕心力交瘁也紧绷着一根弦

“阿爹,阿娘怎么还不回来?我想她。”萧绥玉总算见到了父亲,犹如乳燕归巢般紧紧抱住了他,抽噎着开口,“我、我等了阿娘好久好久,她怎么不回来?她不要绥玉了吗?是不是绥玉不乖,阿娘生气了……”

幼童的哭诉一声递一声,字里行间都是对母亲的依赖眷恋,可能被抛弃的惊惧不安。这些,无一字不化作最温柔锋利的箭镞刺入他心脉

他永失所爱,而孩子何尝不是永远离了母亲

萧若风替女儿轻轻拭去眼泪,“阿娘怎么可能不要尘儿?你是阿爹和阿娘最爱的宝贝。你阿娘她,她只是……”此时他才迟钝地发现,自己在天地间竟寻不到一句能安慰彼此的话语,残酷的真相滞涩在喉间,甫一张嘴便弥漫起苦涩的血腥味。

冥冥间从父亲复杂的眼神里,萧绥玉恍惚明白了什么,孩童清澈的眼睛里连悲伤也清晰可见:“我只想要阿娘回来……绥玉保证,再也不惹她生气,晚上再也不偷偷吃糖,也不和阿爹抢阿娘……”

可她依旧执拗地、蛮横地,将一切责任推给不那么懂事的自己,晚间贪嘴的糖块,一时兴起却无伤大雅的恶作剧。还有连自己也分辨不清的,对母亲不置一言猝然离去的恨意

“阿爹,我忍不住,还是想阿娘……”

月华满盈间,竹瘦晚风疏。溶溶月色里,男人的叹息和孩童的低泣渐渐地平息了下去

萧若风能陪女儿的时间其实少之又少

连年的讨逆平蛮沙场征战占去他此生大半时光,北离的多数兵戈之祸,均被他所执昊阙一一平复。战场诸事难料,他是决计不会带上一个幼子去看那人间修罗地狱,只能狠下心肠将孩子常年留在王府由亲信照料

萧绥玉虽然比寻常孩子聪慧成熟,却仍是抵不过生命中那名为寂寞的穷追猛打。照顾她的崔叔叔每日变着法的哄自己开心,可是对父亲的归期总是模棱两可,语焉不详,她每每饱含希望看向他的时候,那希望总是落空

她也不爱去后花园玩秋千了,她害怕自己再次坐上那架秋千,又会整夜整夜做母亲离开的噩梦。她知道,大多数自己被梦魇惊醒时,父亲也是不在身边的,没有人温声细语耐心哄劝,她只能靠紧紧攥着被角捱过漫长的夜晚

同龄小孩笨,萧绥玉不喜欢同他们一起犯傻。而父亲似乎很喜欢他那个叫萧楚河的堂哥,总是带他来王府陪自己玩,亦或是带自己去皇宫

萧绥玉其实一点也不喜欢那儿,永远望不到头的帝苑宫阙,晃人眼睛的玉陛瑶阶琉璃玉瓦,还有一大堆烦人的规矩

其实她还有一点讨厌那个叫萧楚河的小孩。他总是分走父亲对自己的注意,分走父亲对自己的笑容,分走父亲本来就不多的闲暇时光

凭什么呢?他的阿爹又不要出去打仗

可和萧楚河一起玩的时候,萧绥玉仿佛又不是那么讨厌他了。她懊悔自责,想发一通脾气,却又寻不到心烦的源头;郁郁着一张脸,又怕被阿爹看见,怪自己小家子气

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想要阿爹多陪自己,这样她便大度一些,不生他们的生气了

十岁那年,崔叔叔告诉她父亲会从边疆回来陪她过生辰。萧绥玉先是不信,惊诧地瞪圆了一双眼,双手叉腰故作严肃地想讨要一个确切答案,语气却是按耐不住的迫切,“此话当真?此话当真?崔叔叔你不许骗我!!”还生涩地学起他父亲审问细作的架势来了

崔文连连点头,语气里的喜悦也不比自家小殿下差到哪去,笑道:“信是王爷亲笔写的,怎会有假?”

“好耶,阿爹要陪我过生辰啦!!”小少女总算是不端着了,兴奋地一蹦三尺高,脚步轻快如山间云雀,更似林间小鹿奔腾,路经的每一个人都得听她囔上一句“我阿爹马上要回来啦!!”

崔文的眼中流露出带着宽慰的心疼,看着粉雕玉琢的小小姐在阳光下一路笑着闹着,仿佛不再会孤单落寞了

生辰那日,萧绥玉顶着一没睡好却依然精神焕发的脸特意换了身金光乱闪的衣服,活脱脱一个金尊玉贵的小仙童。她像只骄傲的小孔雀,坦然自若地接收下人们的溢美之词,欢欣和期待鼓满了她的心脏,同时还有些紧张不安

她真的好久没见到阿爹了,阿爹会给她带什么礼物呢?或者把礼物换成……换成阿爹多陪自己几天,好,就这么决定了!!

打定主意的萧绥玉还是有些如坐针毡,她破天荒地和那些平日里看不上眼的贵族小孩一起放纸鸢,还殷勤地搬出父亲书房里的竹简晾晒,又抢来后花园浇水仆役的活。等他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崔叔叔告诉她,这才半天不到呢

可她从风高月白的晨光熹微,等到暮雨初霁的晚霞红透,也没能听到府外嘈杂的马蹄声。崔文眼睁睁看着小殿下的眼神同这夜色般黯淡下来,殿下不哭不闹,意外地平静沉默

可崔文却怕她这般不哭不闹

雷梦杀又一次看到自家小师弟正拈着块紫玉琢磨半天,他幽幽凑过去,兴致盎然道:“雕什么呢?看着像只肥鸟。哈,打算以后改行当手艺人啦?”又很欠揍地瞥了几眼,揶揄道:“呃,这手艺……”

萧若风竟有些赧然,停下了手中刻刀,蹙眉细细打量了一番,“嗯……也没这么差吧”

“我开玩笑呢,你这么在意?”雷梦杀贼兮兮地看向他,语气调侃,“送给谁的啊?”

萧若风无视二师兄那张八卦脸,摩挲着手中温润暖玉,语气温柔不少,“给绥玉的生辰礼”

雷梦杀捏着下巴思忖了一下,“离这孩子生辰还有小半年,你这礼物准备得可真早”

萧若风苦笑,“我常年不能陪伴她左右,算不上是一个称职的父亲。我知她心中有怨,只能在别处多用心些”

雷梦杀不再多言,只是将手搭在萧若风肩膀上,轻轻拍了拍,“那孩子会喜欢的”他们身处戍旅霜寒中,眼前是朔雪皑皑,他的目光不知几时也沾上了些许森冷惆怅

是啊,他与若风,似乎都算不得是称职的父亲

后来返回天启的途中,他们遇上南诀某支残部的伏击,大势已去的穷寇虽然不成气候,却也拖慢了他们的行程

萧若风还挂念着女儿的生辰,草草地处理了左臂上的利箭擦伤,不作休整,胯下青骢逐日追风,风驰电掣,雷梦杀紧随其后

此情此景,雷梦杀也有些恍惚了

许多年前,他们也曾为自己的小师妹如此奔波过,披星戴月,马不停蹄。那时师妹还未与若风定情,一颦一笑仍能牵动少年的心,他肯为她倒转日夜,千里奔赴,只为求她一个平安无恙

如今师妹早已不在,而他们唯一的孩子亦是若风不顾一切也要护住的存在

萧若风回到王府时,一眼便看到了崔文正欲将睡着的萧绥玉抱回屋。他微微叹了口气,道:“我来吧”

萧绥玉睡得不是很沉,蹙着眉尖,无意识地揪住了父亲外袍的前襟,似是不肯再撒手了。一旁的崔文眼尖地注意到萧若风左肩绷带的血迹,有些心惊,“王爷,您的伤……”

萧若风只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无碍”说罢便把孩子一路抱回了卧房。萧若风挨着床沿坐下,迟疑着伸手,最后轻抚上女儿的脸。她的身量似乎又高了些,脸上不比之前丰润了,像是瘦了

萧若风取出怀里的紫玉鹰隼,小心翼翼地摆在女儿床头,哪怕迟来的陪伴宽慰不了稚子的心,他却依然这么静默地在床边坐了一整宿

次日清晨,伺候萧绥玉起居的侍从便笑着告诉她王爷昨夜回来了

睡眼惺忪的小少女一个激灵,也顾不上自己其实还发着脾气,忙不迭问,“真的吗?我阿爹在哪?怎么不来见我呀”说罢哼了一声,眼睛一转,目光一瞬就瞄见了床头的紫玉鹰隼,幼猫似的惊叫一声,“我想要的老鹰!!真的是阿爹回来啦!!”

“小殿下莫急,王爷一早去宫中述职,您用完早膳就能见着了”

可萧绥玉哪里能听得进去,便是天塌下来也压不住她想见父亲的一颗灼灼心,踩着鞋袜就叮叮当当往外跑,吓得一众仆侍跟在后边边追边喊:“小殿下!!衣服还没穿好呢!!”

萧绥玉这么蒙头疯跑一路,总算撞了个人,在快要摔倒的同时被对方一把拽住,居然板板正正地站稳了,“哎呦……谁啊!!”她揉着额头刚想嘟囔几句,看清来人后又惊喜万分道:“梦杀叔叔!!”

“哎——你个小绥玉,光脚跑出来干什么?”雷梦杀有些好笑,魔爪一伸就捏住了小孩光滑细腻的脸蛋

“我要去宫里找阿爹,梦杀叔叔,你带我去吧,求求你啦”萧绥玉可不跟这位叔叔客气,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雷梦杀心道不好,这小子和他娘一样深谙撒娇之道,这双脉脉桃花眼更是十成十随了他娘,哪怕世上最铁石心肠之人,也很难抵得住这潋滟波光

萧绥玉如愿以偿进了宫,她绞尽脑汁想了一路该怎么和差点毁约的阿爹提个要求,让他多陪自己几天,不仅要看花灯花火,还要再陪她去放纸鸢

下一秒,孩童如同纸鸢般自由翻飞的思绪在在刹那间收住了

不远处的亭阁内,萧若风正与萧楚河执棋对弈。她看见父亲脸上挂着温柔欣慰的笑容,萧楚河脸上的仰慕和得意不掩,落子时却已然有了父亲的些许风度

凭什么?

凭什么?

滔天的委屈和妒意将萧绥玉浇了个透彻,常年积攒的惶恐不安一道砸了下来,眼泪一瞬间就汹涌决堤,她近乎哀求地抓住雷梦杀的手,忍住呜咽,“梦杀叔叔,我想回家”

雷梦杀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这孩子的心事,刚想说萧若风这是顺道指点一下萧楚河,但未等他开口说什么,萧绥玉就突然快步跑了出去。等带这孩子回府时,萧绥玉已经把一张小脸哭得涕泪纵横,双目红肿

“梦杀叔叔,我阿爹是不是根本不喜欢我?他明明说好在我生辰的时候回来……他只在乎那个萧楚河!!”

“他、他为什么总抢我阿爹?我明明只有阿爹了……”

“我想我阿娘,我阿娘在的话,她只会疼我一个人,才不会让我这么难过……可是阿爹,他也不要我了”

小少女语序颠倒语无伦次地抽噎着,语气凄怆,在一片朦胧泪眼里,溺水般地深陷惶惑和绝望之中。雷梦杀几次三番想开口,却又被萧绥玉的哭喊堵了回去

“什么礼物……我才不稀罕!!”

萧若风走至房门前时,那块紫玉鹰隼被人用力掷了出来,磕上石阶时碎了一角,咕噜噜打着转滚至他脚边

这道哭喊声随着萧若风的出现戛然而止,萧绥玉呆愣了一瞬,深深吸了一口气。此番她含着泪,看不清父亲是什么表情,可她也没有给父亲开口解释的机会,抹了把脸又跑了出去

萧若风捡起那件自己刻了数月的紫玉雕饰,对着欲言又止的雷梦杀摇摇头,“让她自己静一会儿吧,我派崔文跟着”

二人一路无话走到了后庭花园,雷梦杀看着萧若风轻轻推了推那架秋千,那张总是不动声色镇定自若的脸露出怅然和迷茫的神色,“师兄,我是不是做错了”

“若风,这事不能全怪你。绥玉这孩子,性子有些患得患失,多陪陪她就……”

“终究是我对不住她”萧若风垂下目光,声音沙哑,“也……对不住她”

雷梦杀上一次见到如此无助颓唐的师弟,还是师妹离世那日。他紧紧抱着面容苍白已无生气的妻子,克制不住地颤栗,而那双向来温润的眼眸里则晦暗不明,一片荒芜

雷梦杀气结,还真见不得他这副鬼样子,一掌就拍上萧若风的肩头:

“若风,师妹为了你和绥玉多撑了五年。她可听不得你说这话,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父子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怨,你为那孩子做的已经远非常人所及了!!你要是实在觉得不舒服,明天自个拿着搓衣板去祠堂跪小师妹面前去!!”

这一下真是实打实的狠,萧若风没有防备,倒被他拍得一个趔趄,雷梦杀顿生的豹子胆刹那间缩了回去,打着哈哈就看向别处了

萧若风有些无奈,目光却被一只落在秋千上的赤色蝴蝶吸引,蝶翼轻微地翕动着,好一阵都没有离去。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那只蝴蝶一振翅,便轻盈地落在指尖,仿佛赠予他一枚旖旎的浅吻

他恍然间想起多年前那个春日,笑容明媚的女子坐在秋千上,依偎着他的胸膛,双颊生霞怀着期许说:“若风,倘若我们以后有个孩子,就叫她绥玉吧。我不求她有凌云志,只愿她不受尘世纷扰束缚,平安快乐,恣意随心”

说罢她便侧过身,得意张扬地看向他,问:“此名如何?”

萧若风失笑,万般柔情涌上心头,他低头轻吻着她鬓角,答:“此名绝妙”

晨,琅琊王府

与这清幽宅院格格不入的是时不时传来兵器相撞的激越之音,一道凌厉剑光掀起的气浪搅动着凛冽的空气,震落了竹林间的泠泠白雪

持剑的少女眉目清秀,与其对峙的男子面如冠玉,嘴角噙笑,两人容颜竟有七八分肖似。但若论起二人气质却又与彼此大相径庭了,少女眼眸含情好不风流,而男子阳煦山立,目光却凛然

一派雪色,两段风流

“父王,这一剑,你可看好了”萧绥玉右手搭上了剑柄凝眸注视着负手而立的萧若风,在一时缄默的空气里等候良机

雪寒血却烫,像是发现了对方什么破绽,萧绥玉迅速拔剑,一道清亮剑光乍起,萧若风脚步一动,在挥洒的剑锋中径直迎了上去

“下盘不稳,还得多练”萧若风侧头偏过萧绥玉雪抖腕横亘而出的强硬剑锋,借力反扣住她的手腕顺势一拉

饶是他长剑在手,但被紧扣住手腕无法带动剑势破开禁锢。萧若风撤了力道,又在萧绥玉伺机提剑上挑时以右肘击上她的小臂,萧绥玉吃痛一抖,脱手甩出的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弧度又重新落进萧若风手中

“哎,还是比不过阿爹啊”萧绥玉举起剑鞘,脸上并无多少波澜,还是笑嘻嘻一张脸

萧若风摇摇头,“锵”地一声把剑轻松掷入了萧绥玉手中银白剑鞘内,“还是有些长进的”

萧绥玉低声揶揄一句:“父王每次都这么说”她眼底闪过一瞬悒怏,但抬头时便又是天启城那个最潇洒旷达的美少女了——曾经只懂挥霍眼泪的幼子已然学会如何以笑容斡旋天地人心,只是这招在他父亲面前仍旧青涩稚嫩

萧若风不动声色,温声道:“这说明你每次都有长进”

长进么?萧绥玉不自觉握紧了手中剑鞘。她这几日疏于武艺,父亲传的那套剑术也懈怠不少。纵是如此,父亲也不会苛责她,亦不会像寻常严父般骂此子玩物丧志,恨铁不成钢。父亲从未对她露出失望神色,似乎也……从无半分期盼

萧绥玉想起父亲教导萧楚河时的眼神,那是与对他截然不同的端方严肃,也含着赏识期许,仿佛能看出对方某日的蛟腾豹变,真正羽化成龙

直到迎面扑来一阵朔风,萧绥玉被这刺骨冷冽一掴,才猛然惊醒,轻咳一声以作掩饰,“外面风寒,阿爹,我们回屋去吧”

这几年战事渐息,萧若风便多了不少浮生日闲的时光,能陪伴儿子的时间也充裕起来。但萧绥玉也已不再是十年前怯懦无助,眼中只有父亲的幼童了

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少年,眼前有繁花盛景,杯中有玉液琼露,身侧也有友人二三,应当是不会孤独的年纪

萧绥玉的眉眼完全长开,谈笑间总是会令萧若风感慨白驹过隙,一切都宛如浮云朝露。原来他与她的孩子,竟突然间长成能独当一面、眉目如画的少女了

萧绥玉不知道萧若风心中所想,她其实一直都看不懂父亲,这么多年她只能看出父亲对娘亲的思恋,从不言说,可桩桩件件中又细入微毫

书房橱柜暗格里那些宣纸成沓的女子画像,画中女子巧笑倩兮,目含桃花,一笔一划皆出自父亲工笔。她这才恍然明白,为何总有人说她像极了母亲

但其中竟夹了一张被细致装裱的书法,说是书法属实抬举恭维,不过是写满了父亲名字的一张狗爬,看着倒像个孩子乱涂乱画的产物,真真是奇丑无比。反正不是自己写的,肯定也不会是父亲手笔,总不能是阿娘写的吧

除此外,父亲每年日暖春深时都会亲手酿一坛桃花酒。萧绥玉听闻父亲有个酒仙师弟,他不知这坛酒是否是父亲向这位酒仙讨教的手艺。他只知道这酒只取三月桃花和白芷,在添入糯米酿制一月后也不是什么烧喉烈酒

可父亲这天却总是醉倒在这温暾酒液里,他只许自己放纵这么一日,便真醉上一整日。萧绥玉曾在替父亲搭上薄被时听到他近乎呢喃的思念,他说,他很想她

酒浓春入梦,窗破月寻人

他一直能感觉到他们父母间似乎有一层似有若无的隔阂,也许这道隔膜便来自萧绥玉不愿宣之于口的心魔

“他对我给予家国重望,所以颇为严格。可你是谁?你是王叔的儿子。所有你想学的,或是需要学的,他都毫无保留地传授予你”

“他不希望你像他一般背负过多,对你纵容却不溺爱”

“你凭什么以为,只有望子成龙才是最好的期许。而平安顺遂,一生无忧,难道就不是一种热烈的期盼吗?”

落子惊魄,声声叩魂。如同惊雷怒雪,碎杂念,劈矫作,直撼动少女的心魄

萧若风与肖斩江一同站在校场的观望台上,沉默地着看场中将士有条不紊地拉弓射箭搏斗演练

肖斩江欲言又止地看了几眼萧若风,几番犹豫,总算开了口,“王爷,前几日小殿下来校场,十箭脱了三靶,呃,这射艺怕是……”

“是吗?”萧若风似乎并不在意,反而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这孩子和他娘亲一个样,射箭都没个准头”

肖斩江蹙眉,“王爷,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默了默,然后下定决心般正色道:“绥玉是您的独女,自然也是琅琊军唯一正统的继承人,旁人说您对六皇子更为上心,才忽略了对小殿下的栽培”

萧若风听完后面色平静,语气难辨喜怒,“斩江,你以为琅琊王如何?无事,但说无妨”

肖斩江目露兴奋之色,“王爷对外讨蛮平逆,肃清北离忧患,军功赫赫。在军中亦是身先士卒,礼贤下士。定江山,平战乱,兴国运,随便哪一件都够流芳百世了”

萧若风被部下一连串夸张至极的溢美之言绕得有些头痛,只是苦笑道:“不过是些虚名罢了,我可不是生来就想做将军的。走至今天这一步,我失去了太多东西”

他望着铅灰色天际不断飘落的六出飞雪,眉间隐着一丝惆怅,而语气带着柔软的怀念:

“我的妻子曾经是江湖人,也是我最爱的小师妹。拜入学堂的第一日起便说自己想做江湖中最厉害的剑客,当最快意的女侠。可是嫁给我,又怎么能不受约束,恣意随心呢。甚至披盔戴甲要随我一同征战,倘若我那时狠了心强硬拒绝她的要求,不管不顾地把她关在王府,她或许也就不会……”

萧若风没有再说下去,他露出一丝凄惶自嘲的笑容,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我二师兄也死在了战场上,他话很多,看起来不太靠谱,但心是最为通透的。只要有他在,便是心安处”

“我想着,自己此生为北离,为百姓,已然问心无愧。绥玉是我现在唯一的私心。我教她处世之道,传她护身武学,该教的我都教给她了。倘若她厌倦了皇都烟柳,她可以去杏花江南;不喜欢当朝廷的王爷,那么做个富贵闲人也不错;哪怕她想做个木匠或者屠夫,只要她喜欢,就都是一件乐事”

萧若风伸出手,一片雪花静静躺入他掌心:“我与她阿娘,从来只盼她能快乐自在,至于优秀与否,他人有什么权利来判定?”

萧若风目光坚定不容置疑,看向肖斩江,凛然道:“她是我萧若风的女儿,这便够了”

肖斩江忽然微微俯身,郑重地行了一礼,“是,末将明白了”

天启城暴动的那一天,与以往任何一个平淡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那日充满了诡异荒诞,更像是一个万山崩落星河倒流的可怕梦魇

萧绥玉同父亲一道坐在往北门疾驰的马车内,车内针落可闻,而车外是四起的火光和嘈杂的脚步,“逆贼”、“叛变”的粗犷喊叫声不绝于耳。她不信父亲兵变叛乱,可这一切发生得过于突然,在一片混乱中她风声鹤唳,神智几乎要溃不成军

萧若风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笑容依然温柔,“莫怕”

她不敢抬头,也不忍去看,此时她再也无法装出云淡风轻对任何事都不屑一顾的浪荡子模样。有种可怕的预感此刻正不受控制地从她心头挣出,她仿佛听到魑魅魍魉在耳边尖啸狞笑,全身血液不安地沸腾灼烧,逼得她面色惨白几乎无法呼吸

下一秒,嘶鸣声乍起,疾驰的马车猛然停了下来,萧若风连忙拽住浑身颤栗到无法稳住身形的萧绥玉,看了一眼窗外,“是白虎使,你留在马车上”

他面无表情地起身,正打算出去时,发现自己的手腕却被女儿紧紧攥住了

“父亲……不要走!!”萧绥玉心中陡然生出这么一个可怕的念头,只要她一松手,就再也见不到父亲了。现在的她与幼时那个坐在秋千上无助哭泣的孩子没有任何不同,一样的悲痛绝望,一样的无能为力

她几乎要落下泪来,以最卑微的祈求姿态跪着,咽下溃烂口腔内的腥甜,嘴里喃喃重复着别走,别走

别再丢下她一个人

萧若风顿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几乎是用尽力气将儿子拥入怀中,“绥玉,好孩子。别哭……我与你娘都为你骄傲”他轻轻拍着萧绥玉不断发颤的背脊,温柔得像安慰一个从恶梦中惊醒的孩童

可这是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

自十岁那年后,萧绥玉便再也没有被父亲如此紧紧地拥抱过。此刻靠着父亲温暖的胸膛,他依然保持着麻木僵直的姿态,只觉得如坠冰窟,浑身发冷

少女含着滚烫泪水迷茫地睁着眼,直到父亲缓缓松开手,她才找回神智,惊恐万分地挣扎起来,伸手试图狠狠抓住那抹温暖,竭力嘶吼着,“父亲……爹!!别走!!别走!!”

一道来自逍遥天境的威压瞬间将她砸倒在地无法动弹,悬殊的实力差距之下,她竟只能做到发狠把舌尖咬破,咸腥苦涩的血泪混在一起涌入咽喉。萧绥玉全身上下都在痉挛,她在怆然间拼命抬起头,伸出的十指只在地上徒劳地抓出几道刺目血痕

这一次,甚至连父亲的一片衣角都触不到了。萧若风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拂袖走下马车

她已泣不成声,却什么也看不清,整个天地都在飞速旋转,“阿爹!!!”

不多时,马车便被放行

萧绥玉伏跪在车内软塌上,攥紧双拳双目赤红,依旧无法摆脱那道威压

她一恨自己妄自菲薄,荒废武学不思进取;二恨天子猜忌多疑令忠良寒心亡,令苌弘化碧死;三恨这世道不公、天地不正,世间遍生罹难

暴涨起的滔天恨意彻底吞没了萧绥玉,她全身真气急速流转,渗满汗水的额角青筋爆起,呼吸变得愈发急促。猛然间她呕出一大口鲜血,而后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萧绥玉是被一阵晏晏笑语吵醒的,眼前景色不再是那逼仄狭小的马车,而是花野烂漫桃蹊柳陌的武陵春景。她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却下意识地寻着那道笑语,行尸走肉般往前走

等绕过一架飞瀑似的藤萝花墙,他的视线里突然撞入一道明媚笑靥,是个绰约多姿的女子。那女子见了她,竟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柔声问道:“怎么哭成这个样子,这是谁家的小花猫呀?”

萧绥玉怔在原地,嗫嚅着没有吭声,眼泪却又不自觉流了下来。她梗着脖子,忍了又忍,紧咬着牙,最后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呜咽着开口,“阿娘……”

女子连连应下这句带着浓浓鼻音的阿娘,掏出帕子细细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珠,转头对身后俊朗的男子不满道:“儿子都哭成这个样子了,你怎么还笑呢”

男子看向她的目光温柔宠溺,随即无奈地解释道:“我这是苦笑……”说着便走了过来,安抚般地拍了拍萧绥玉的肩

女子闷哼一声,娇蛮道:“苦笑也不准笑”说罢又疼惜地摸了摸萧绥玉湿润的脸,“我的宝贝这么伤心,谁欺负你了?告诉阿娘,阿娘替你把他揍成死猪头”

萧绥玉胡乱地摇了摇头,她不敢去思考此情此景到底是真是幻,她却莫名笃信,脸上来自母亲柔软指尖的触感,一定是真的

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张开双臂——那是她幼时做过无数次的、带着无比眷恋和心安的,紧紧拥抱住父母的动作

“阿娘,阿爹,绥玉好想你们,真的好想好想啊……”

远处泛着粼粼波光的海面,感慨这杳杳春风不知何意,竟携着暖阳涉江过海,赠予海上无所凭依的游子一场绵长故梦

萧绥玉是个好人,可也正是因为她是个好人,所以她不会是北离皇室的归处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当萧绥玉不再是北离皇室的归处,或许有一天,便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不过是又一次循环罢了

只有无能的帝王才会狡兔死走狗烹

我说,我要做这世间最肆意的风,最炽热的火,最灿烂的星辰,我要这世间再也无人将我束缚

因此最能深刻理解失去双亲的孤独与无助,那种感觉,仿佛在浩瀚的天地间,再无一人为你牵肠挂肚、再无一盏灯火为你守候、再无一桌温暖的饭菜等待你的归来

世间有无数习剑的理由,但是拔剑的理由终归只有一个——为了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东西。有人为保命而拔剑,有人为复仇而拔剑,有人为了守护心中正义而拔剑。也有人像我这般,为了斩断身上的枷锁而拔剑。你找不到拔剑的理由,是因为你还不知道在自己心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因为我一旦跟你回去,便等于认同了我过往所做皆是罪错,便相当于这世上唯一能为琅琊王叔平反之人也认错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琅琊王叔一身清白,留在这世上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将荡然无存,他将背上叛国谋权的大罪,被钉在我北离的耻辱柱上,生生世世遭人唾骂。就算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在坚持,琅琊王叔这一生也算是值得的。所以除非我死,否则我这辈子都不会认错

如果这样的坚持都没有意义的话,那琅琊王当年生死拼杀战场,救黎明苍生于水火的壮举又有何意义?绥玉,就算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在坚持,琅琊王这一生,也算是值得的

二人相对而立,容绥玉的眼睛里好像有暖风,风吹过涟漪,涟漪荡开的是清波,波光璨璨,若是印在天上,那就不是波光,是星辰万丈

若金冠压弯真心,我愿为你摘下这桎梏宫墙再高,抵不过你眼尾一抹红。他们说皇权贵重,我却怕金丝笼困住你鲜活心跳。当荣华与真心相撞,我选攥紧你微凉指尖。世人都爱泼天富贵,我只怕你委屈时垂下的睫毛……这锦绣江山,怎及你眸中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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