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木工教室的台钳上卡着三段枫树枝，树皮还留着2023年深秋的霜痕——最粗那截是沈昭在琴房后巷捡到的，当时枝头还挂着片冻红的叶子，叶脉里嵌着林叙礼打落的琴弦锈迹；稍细的两段来自2024年春，他们在画室窗台上养了整季，看新芽顶开陈年漆痕；最幼的枝条是上个月刚从老琴凳旁锯的，树皮上有道浅疤，像被谁用铅笔划过五线谱。

“砂纸要顺着年轮磨。”林叙礼握着电动打磨机，忽然被沈昭按住手腕。少年指尖划过树皮裂缝，那里藏着三年前他用调色刀刻的小音符，“记得吗？你说这道疤像G调的颤音。”砂纸换下时，木粉扑簌簌落在沈昭画满色卡的围裙上，其中混着几片极薄的木刨花，被他小心收进玻璃瓶——将来要嵌进画框的接缝处，像封存在树脂里的时间切片。

台灯下，沈昭用刻刀给枝条修形，刀锋闪过的瞬间，想起初二那年林叙礼在他素描本上画的机械心脏，齿轮间卡着片枫叶。“这里要留道浅槽。”他指着主枝中段，“放你拆下来的三弦琴码。”金属琴码与枫木接触时发出轻响，恍若当年便利店漏雨的铁皮顶，敲在彩虹画纸上的节奏。

午后的阳光斜切进窗，林叙礼忽然举起打磨到半透明的薄木片，对着光看年轮里的光斑。“像不像你画过的星轨？”他把木片贴在沈昭眼睫上，投下的阴影恰好覆住对方眼下的淡青色——昨夜沈昭在画布背面补画小月亮，熬到凌晨三点。少年偏头咬住木片边缘，齿痕留在年轮间隙，“现在是带齿音的C大调。”

真正的挑战出现在拼接处。三段树枝的年轮走向不同，沈昭用银粉调和木胶填补缝隙时，发现颜色总对不上记忆中的琴房黄昏。“试试混点琴弦锈粉。”林叙礼递来装着金属碎屑的试管，那是他从旧效果器里刮下来的，“2023年暴雨夜那把破琴的残骸。”混合后的银灰色在木纹间流动，竟与画布上“共生”二字的银线完全同色，像时光在木与金属间架起的桥。

黄昏时分，画框雏形立在三脚架上。沈昭忽然掏出藏在口袋里的微型拾音器——艺术节剩下的边角料，“嵌在主枝的空心处吧，这样敲画框会有共鸣。”林叙礼接过烙铁时，发现拾音器背面贴着张纸条，是沈昭用丙烯写的“101.3分贝的木纹震动”，正是他们初遇时钢琴教室的分贝数。

最后一道工序是上木蜡油。沈昭的手指在温热的木面上打圈，忽然触到某处凸起的树结——三年前林叙礼在枫树下摔碎颜料罐，飞溅的钴蓝恰好渗进这里，如今被木蜡油浸得发亮，像嵌在琥珀里的星子。“该你了。”他将浸满蜡油的布塞进对方掌心，看林叙礼用指腹在画框内侧涂抹，银戒与木纹摩擦出细碎的光，“当年你在我伞面画彩虹，现在换我在你造的木头上弹贝斯。”

当第一盏台灯亮起，画框终于成型。三段树枝在顶端交汇成三角，像未完成的和弦符号，留空处恰好能看见画布边缘的钴蓝漩涡。沈昭轻轻叩击主枝，拾音器传来闷闷的嗡鸣，混着木蜡油的松木香，竟与林叙礼电吉他的过载音色有微妙的共振。“还差个机关。”林叙礼忽然掏出琴弦，在画框背面绷出三道细弦，“用你的调色刀当拨片，弹给我看。”

刀锋划过琴弦的瞬间，木屑从榫卯接缝处扬起，在光束里浮沉如当年美术馆的金粉。沈昭看着林叙礼闭着眼感受震动的侧脸，忽然发现画框投在墙上的影子，恰好将两人的轮廓叠成完整的圆——他的刻刀弧度，他的扫弦手势，在木纹的阴影里严丝合缝。

“记得吗？”林叙礼睁眼时，指尖还停在琴弦的泛音点上，“你说过最好的画框，要能装得下所有没说出口的杂音。”他摸着画框内侧沈昭新刻的小字：“第103次共振，木纹在琴弦上生长”，忽然笑出声，“现在我们有了会唱歌的画框，下次该让画布学会弹和弦了。”

夜风从窗缝溜进来，带着晚开的紫藤花香。沈昭将画框轻轻放倒在工作台上，看年轮截面上的钴蓝树结与画布中央的漩涡遥遥相对，像被时光串起的两个音符。原来所谓永恒的共生，从来不是静止的定格，而是当木刨花落在调色盘里，当琴弦震颤唤醒木纹的记忆，两个灵魂在岁月里不断重写的，属于他们的复调叙事曲。

收工具时，沈昭发现林叙礼偷偷在画框底部钉了枚迷你琴钉，挂着串用木刨花编的手链——正是三年前他送给对方的第一份生日礼物的模样。少年突然红了耳尖，却听见对方哼着即兴的调子，用砂纸打磨画框边缘：“色阶在木纹里变调，音阶在颜料里生根，而我们的共振，是时光最偏爱的滑音。”

木工教室的灯次第熄灭时，画框上的钴蓝树结仍在幽暗中发亮。沈昭摸着口袋里那瓶木刨花，忽然明白，他们早已不是当年在便利店画彩虹的少年——现在的他们，正在用颜料与琴弦，在年轮与金属的交界处，谱写连时光都无法褪色的，属于两个人的交响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