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他已将我猛然拽入路边一家废弃的服装店,径直躲进狭小的更衣室。
拥挤的空间逼仄得令人窒息,我们的身体几乎贴在一起,彼此的呼吸交织成一片紧张的漩涡。
他的手掌覆上我的嘴,温热的气息扑洒在我的耳畔,急促而灼人。
“嘘……”他的嗓音低沉得几不可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两点钟方向,有活人。”
透过服装店那扇破碎的橱窗,我的目光落在街对面超市后门的一幕:一个瘦削的身影正埋首于垃圾箱中翻找着什么。
他的动作急促而疯狂,仿佛下一秒就会错过某种至关重要的东西。
那是个与我们年纪相仿的男生。
他身上的衣服早已破烂不堪,像是经历过无数次挣扎与撕扯,裸露的皮肤上还带着新鲜的擦伤,隐隐透出血迹。
他拖着一只脏得看不出原色的编织袋,袋口微敞,露出几个罐头和几卷绷带的模糊轮廓——那些零星物品似乎是他在废墟般的生活中拼凑出的全部希望。
当他转过脸的刹那,我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间冻结。
那张脸,我绝不会认错——费忠,我的初中同学。
曾几何时,他恶意满满地往我的储物柜里塞死蟑螂,曾在朋友圈公然嘲笑我,甚至恶毒诋毁我的家人和爱好。
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令我心绪翻腾,难以平静……
几年了,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初二那年的一节体育课,费忠带着几个男生,将我锁进了器材室。
天渐渐暗下来,四周寂静得可怕,直到保洁阿姨发现我时,夜色已经笼罩了整个校园。
还有那年的元旦晚会,他们趁我不备,把我的礼服涂满了刺目的红油漆,嘲笑着说那是“没人要的颜色”。
无论后来我怎么努力去洗,那些痕迹始终顽固地留在布料上,我妈花了不少钱为我买来的这件礼服,最终还是被毁得彻底。
初三时,我因为一些事休学了两年。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开玩笑,高中时,我又与他同校,尽管那时他已经是大我两届的学长了。
从那以后,他开始频繁地用小号潜伏在我的每一条动态之下,留下冰冷而尖锐的评论。
我的文字、我的画,以及我笔下的人物,无一幸免于他的诋毁。
这些爱好也被他嗤之以鼻,认为是盲目的跟风,是刻意蹭热度的拙劣举动。
他的言语像毒刺一样扎进屏幕,无声却令人难以忽视……
再看 此刻的费忠,模样狼狈至极。
他的身形比记忆中整整缩小了一圈,原本结实的轮廓如今只剩下一具单薄的骨架,颧骨高耸,像是要刺破皮肤,而血丝密布的双眼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疲惫与惶恐。
他翻找垃圾的动作带着几分歇斯底里的疯狂,每一次触碰都仿佛拼尽全力,却又充满不安。
他时不时警觉地抬起头,目光如受惊的老鼠般迅速扫视四周,那小心翼翼的姿态让人觉得可悲又可怜。
我站在远处,望着他佝偻的背影,胸口仿若压上了一块沉重的巨石。
曾经那个在教室里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校园霸王,如今竟沦落到在垃圾堆中挣扎求生的地步。
按理说,这一幕该让我感到畅快,甚至是复仇后的满足,可为何心底涌上的却只是一阵难以抑制的酸涩?
更衣室外,冷风骤然掠过,几片废报纸被卷起,在空中打旋后又无力地跌落。依稀间,一张报纸的头条标题闯入视线:“感染蔓延……死亡人数激增……”
我怔怔地盯着那行字,耳边嗡鸣渐起。
在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里,我们谁又能幸免?谁不是一只无处可归的丧家之犬呢?
这时候,鲨鱼的目光在我和费忠之间来回扫视,眉头渐渐拧紧。他太了解我了,甚至能从我呼吸频率的变化判断我的情绪。
“你认识他?”鲨鱼压低声音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他握着的那根棒球棍,“关系不好?”
我凝视着费忠那佝偻的背影,喉咙仿佛被无形的手紧紧扼住。
他跪在垃圾堆中,双手颤抖着撕开一个泛着霉斑的面包包装袋,像一头濒死的野兽,用牙齿撕扯着已经变得坚硬如石的面包边缘。
“一开始……关系挺好的。”我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干涩得如同砂纸刮过锈铁,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后来……就不好了。”
鲨鱼没有追问,但他的手臂贴上了我的,传递着无声的支持。
就在这时,费忠抬起手臂擦嘴,袖口滑落,露出一道狰狞的伤口。
“他在流血。”鲨鱼突然说,语气变得警觉,“但伤口颜色不对。”
我眯起眼睛。
那道伤口边缘泛白,渗出淡黄色的组织液,而新鲜伤口应该呈现鲜红色。更奇怪的是,伤口边缘参差不齐,像是——
“是旧伤故意撕开的。”鲨鱼冷冷地得出结论,“他在伪装。”
我的心猛地一沉。
即便身处这般境地,费忠依旧在玩弄他的心机。
他故意伤了自己,这究竟是为了博取旁人的同情,还是企图掩盖某些更深的秘密?
那伤口像是一个无声的谜题,刺目而令人不安,仿佛隐藏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真相。
“我们走。”我拽了拽鲨鱼的衣角,“拿了药就回去。”
鲨鱼微微点头,我们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朝服装店后门退去。
然而,就在转身的刹那,一只老鼠骤然窜出,狠狠撞上了旁边的人台。
那塑料模特应声而倒,清脆的碰撞声划破了街道的寂静,仿佛这个地方投下了一颗惊雷。
费忠猛然抬起了头,目光如钩子一般甩了过来。
他那张憔悴不堪的脸如今满是沧桑,像是一幅被岁月侵蚀的油画。
然而,只是短暂的凝滞之后,他的神情迅速扭曲,裂开成一种近乎夸张的惊喜。
“小白?”他嘶哑地喊出我的小名,踉跄着站起来,“真的是你!”
我僵在原地。
距离上一次见面不过短短一年多,费忠的变化却令人震惊。
他的眼窝深深凹陷,颧骨愈发突出,曾经一丝不苟打理的刘海如今油腻地黏在额头上,显得狼狈不堪。
然而真正让我心底发寒的是,尽管他的外表已然如此落魄,那双眼睛里熟悉的算计之色却丝毫未减,依旧锐利而冰冷,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跌跌撞撞地向我们跑来,途中被一个翻倒的购物篮绊倒,又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他的声音带着夸张的哽咽:“这三个月…我靠吃垃圾活下来的…”
鲨鱼立刻侧身挡在我前面,右手按在腰间。
费忠在距离我们两米处的地方突然跪下,膝盖重重砸在满是玻璃碴的地面上。那声脆响让我浑身一颤。
“高中时,我又遇到了他们……”费忠的声音哽咽,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沿着他那沾满污垢的脸颊蜿蜒而下,无声控诉着过往的伤痛。“他们把胶水倒进我的书包里,就像当年对付我们的时候一样……”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许久的不甘与悲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记忆深处挤出来的,沉重得令人窒息。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狠狠捅进我的记忆。初一那会儿,才开学第二周,我和费忠的课桌被人用胶水黏满了碎纸片。
那时候我们刚成为朋友,因为有共同喜欢的动漫,每天午休都躲在校园里一个安静的角落讨论剧情。
被欺负后,我们像两只受伤的小兽互相舔舐伤口,约定要“一起活下去”。
直到有一天,一个性格温柔的女孩转入了班级。
她宛如一束光,穿透了我校园生活中长久的阴霾。
她不仅主动向我和费忠伸出了友谊之手,更在全班同学面前,将泼洒在我们课本上的墨水毫不犹豫地反泼回去。
那一刻,我以为我们终于摆脱了孤独与被欺负的泥沼。
然而,我万万没料到,这份善意却为她引来了无端的恶意。
仅仅两周后,就有人在她的座椅上涂抹了强力胶,那条昂贵的裙子瞬间被毁。
第二天,她的父母便匆匆赶来,为她办理了转学手续。
而我,被费忠他们锁在厕所隔间,错过了和她道别的最后机会。
“小白,你最近都不理我了……难道和那样的有钱人混在一起,就显得你特别优秀了吗?她不过是想拿我们当陪衬罢了!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费忠总是这样对我说,他的声音里夹杂着一种我当时无法理解的怨毒。
然而,当我终于结识了新的朋友,满心欢喜以为能摆脱孤单时,他却悄然站到了欺负我的那一边,成了伤害我的其中一员……
回忆被费忠突然的动作打断。
他猛地扑上前,脏兮兮的手指攥住我的衣角,指甲缝里嵌着黑乎乎的泥垢。
“对不起…我后来回想起你对我的帮助…”他抽泣着,声音破碎,“才知道自己有多混蛋…”
鲨鱼的动作快如闪电,他一把扯开费忠的手,力道大得让对方跌坐在地。
下一秒,鲨鱼温热的掌心覆上我发凉的手背,热度透过皮肤传来,让我意识到自己正在发抖。
“证明你没被咬。”鲨鱼的声音冷冽如冰霜,匕首的锋刃不知何时已悄然抵在费忠的腰间,寒意仿佛顺着刀尖渗入骨髓。
费忠的手微微颤抖,慌乱地卷起袖子,露出了手臂上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痕。
“都是我自己弄的!”他的声音急促而慌张,像是急于摆脱某种致命的怀疑,“为了看起来更可怜些……好让其他幸存者分我点食物……”
我盯着那些伤口,胃里翻涌起一阵恶心的感觉。
这就是费忠,永远都在算计,永远都在表演。
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初三那年,那个寒冷的下午,当家教老师的手滑进我的衣领时,我吓得浑身僵硬,连尖叫都发不出声。
然而第二天,这件事却被扭曲成“小白勾引家教”的谣言,像病毒般传遍了整个校园。
而费忠,是那个传得最起劲的人……
“你记得吗?”费忠突然抬头,红肿的眼睛直视我,“初一那次秋季运动会,你摔伤了膝盖,是我背你去医务室的…”
我当然记得。
那天阳光很好,费忠的后背被汗水浸湿,散发着廉价洗衣粉的味道。
路上他跟我说:“小白,我们会一直是朋友吧?”
我趴在他背上用力点头,心里满是对友情的虔诚信仰。
而两年后的冬天,当我因为家教事件休学时,他发了这样一条朋友圈:“装什么清高,明明是自己骚。”
“够了。”我听见自己说,声音陌生得不像自己的,“你究竟想要什么?”
费忠的眼泪神奇地止住了。
他跪坐在地上,眼神飘向鲨鱼腰间的背包——那里装着我们从家里带出来的应急食物和医疗用品。
“我只需要一个住处…”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实际起来,“就一晚…让我清理下伤口…”
见我们没反应,他又急忙补充:“我可以告诉你们哪里有物资!那边有个仓库…”他抬起手臂指向一个方向。
鲨鱼审视着费忠,目光锐利如刀:“为什么帮我们?”
费忠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垂下头:“就当是…赎罪吧。”
他再次抬头时,脸上又挂上了那种熟悉的、算计的讨好笑容:“再说,小白一直很善良,对吧?”
这句话像一记耳光打在我脸上。
善良。
是的,我曾经善良到愚蠢。
那段时间在学校被欺负,我不敢告诉父母真相,只说“不想上学了”。
他们以为我只是青春期叛逆,却不知道我每天躲在被子里,用美工刀在手臂内侧划出一道道血痕。
“我们该走了。”我对鲨鱼说,转身时衣角却被费忠死死拽住。
“别走!”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如同一把划破寂静的利刃,“你不帮我,我会死的!”
他的指甲深深嵌入我的皮肤,仿佛要将绝望注入我的血肉:“就像当初,你跟那些有钱又成绩好的孩子做朋友,却对我视而不见一样!”
这一句话,如同点燃引线的火苗,让我的怒火瞬间爆发。
我猛地转身,用力挣脱他的钳制:“是你先背叛我的!你和他们一起,逼走了别人!你们造谣我……说我和家教……”
话到此处,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掐住,哽咽难言。
那些我以为早已结痂的伤口,此刻竟重新裂开,鲜血流淌,痛彻心扉。
费忠的脸色变了,那种伪装出来的悔意如潮水般褪去,露出底下熟悉的狰狞——
“你以为我想吗!”他嘶吼道,“当你和那些备受喜爱的酷孩子玩在一起时,想过我的感受吗!”
我震惊地望着他,内心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情绪。
这么多年,他竟然一直在扭曲事实。难道是我先疏远了他吗?明明是他在看到我和转学生在一起时,总是阴沉着脸,明明是转学生怀揣着善意,主动邀请我们加入她们的午餐小组,却被他冷冷拒绝。
明明是他开始在背后散播那些刺耳的话语,说我“攀高枝”、嘲笑我“装模作样”……
这一切,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的胸口像是压上了一块巨石,沉重得几乎无法呼吸。
鲨鱼突然挡在我和费忠之间,他的背影像一堵不可逾越的墙。
“别说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们给你食物和药,你给我们指路,然后各走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