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第九日的晨光,像被揉碎的金箔,透过医院冰蓝色的玻璃幕墙,轻柔地铺洒在我盖着薄毯的膝头。
指尖触碰到的光斑带着微暖的呼吸,是一种令人喜爱的鲜活温度。
扶着走廊的不锈钢扶手,我像只缓缓挪动脚步。
住院部底楼的小花园静得能听见露珠从花瓣滚落的轻响,我在紫藤架下那把褪色的长椅上坐下,椅背的铁锈味混着青草香,织成张细密的网将我笼罩。
手机在病号服口袋里轻轻震动,医生——不对,叶逸川的消息跳出来时,屏幕映得他的名字都泛着柔和的光。
他说晨间八点到十点的阳光最宜,血清素会随着日头攀升在身体里悄悄苏醒,像播撒希望的种子。
早餐盘里剩下的半块全麦面包还带着体温,我把它搁在石凳边缘,任由阳光烘烤出麦麸的焦香。
当第一缕风裹着花瓣掠过发梢,我终于卸下防备,让脊背贴上斑驳的木椅。
病号服宽大的袖口垂落,盖住微微发抖的指尖,蜷成虾米般的身体在光晕里,倒像是枚裹着绒毛的种子,等待一场救赎的春雨……
泛黄的《小王子》在膝头翻开着,玫瑰与狐狸的插画被叶逸川用铅笔细细圈起,还留着他特有的批注。
我摩挲着烫金书名,却只觉铅字在眼前游弋成模糊的墨团,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思绪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忽然,带着颤音的女声从身后飘来,像片沾着露水的枯叶,轻轻落在我发烫的后颈:“小白?是小白吗?”
那尾音又熟悉又陌生,让我浑身一僵,会是谁?在这里怎么会有人认识我?
我缓缓地转动着自己的头部,目光也随之移动,最终停留在了一个身影之上。
那是一个身着淡蓝色连衣裙的女孩,她宛如一朵清新的花朵,静静地伫立在玫瑰花丛旁边。
阳光如同金色的纱幔一般,轻轻地洒落在她的身上。
那柔和的光线穿过她微微卷曲的长发,像是给她披上了一层璀璨的金边,使得她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如梦似幻的光芒。
她微微歪着头,一双大眼睛瞪得浑圆,好像对眼前的景象充满了好奇和惊讶,而那嘴角,则像是被春风轻拂过的花瓣一般,慢慢地扬起,绽放出一抹甜美的笑容。
“真的是你!”她的声音清脆而欢快,如同银铃一般在空气中回荡。
接着,她像是一只轻盈的小鹿,迈着轻快的步伐小跑过来。
“我是肖冉啊,初中时候坐你后面的肖冉!”她的话语中透露出一丝兴奋和喜悦,似乎见到我让她感到格外开心。
然而,当我听到她说出自己的名字时,我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了手中的书本。
肖冉?那个在初二时就转学离开的肖冉?这个名字在我的记忆深处被重新唤起,同时也带来了一阵莫名的紧张。
我的喉咙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变得异常干涩,以至于我竟然无法发出声音来回应她。
“是……是你啊。”我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嘴角勉强上扬,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我不知道在这里见到曾经的好朋友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好还是坏呢?
她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快步走到我面前,然后缓缓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捧起我的双手,就像捧着一件她珍视的物品一样。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我的脸,仔细地端详着,就像要把我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都刻在心里。
“天啊,我一眼就认出你了!你还是那么……”她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地截断了一般。
她的目光顺着我的脸颊滑落,扫过我那毫无血色的苍白脸色,宽大的病号服,以及手腕上若隐若现的疤痕。
“你在这里……住院?”她的声音变得异常轻柔,尽管她的语气如此温和,我还是能感觉到她眼中的光彩在一瞬间黯淡了下去。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嗯,已经住了一个多星期了,那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我表妹住院,我来看看她。”肖冉面带微笑,步履轻盈地走到我身旁,然后自然地坐了下来。
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柑橘香水味,清新宜人,好像春天的微风拂面而来。
我有些局促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迅速低下头,轻声回答道:“我也是。”
同时,我下意识地将左手腕藏到了书本下面,似乎不想让她看到什么。
我偷偷地打量着肖冉,她化了精致的妆容,粉底打得很薄,她的肌肤看起来如瓷器般光滑细腻。
她的眉毛被精心描绘过,细长而弯曲,犹如两片柳叶,眼睛上涂了淡淡的眼影,更衬得她的眼睛明亮而有神。
嘴唇涂成了淡淡的桃粉色,微微上扬的嘴角透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她的指甲也精心修饰过,涂成了淡粉色,上面还有精致的小花图案,看上去就像是从童话世界里走出来的公主。
手腕上戴着的一条淡紫色的水晶手串,更是与她的整体装扮相得益彰。
我不禁在心中感叹,她还是那么漂亮,不,比初中时更漂亮了。
“我们多久没见了?四年?五年?”肖冉一边说着,一边掰着手指头数着,“我转学那年是初二,现在我都大一了。”
我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间我们都已经长大了。
“我休学了两年。”我突然脱口而出,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不应该这么直接地告诉她我的情况,毕竟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
肖冉的眼睛微微闪烁了一下,似乎有些惊讶,但很快她就恢复了微笑,对我说:“没关系,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她的语气很温柔,让我感到一丝温暖。
接着,她轻轻地碰了碰我的肩膀,笑着说:“记得初中时我们总一起吃午饭吗?你每次都带那个小猫盖子的饭盒,特别可爱。”
听到她提起那个饭盒,我的记忆一下子被拉回到了初中时代,那时候我们经常会一起待在教室吃午饭,分享彼此的食物。
记忆如潮水般翻涌而来。
是的,那只橘色的小猫饭盒,是妈妈为我精心挑选的礼物。
盖子上的小猫总是笑眯眯的,好像能驱散所有的阴霾。
然而,那一天,那些男生将它从四楼扔下,饭盒重重地摔在地上,变了形,小猫的笑脸也裂成了两半——那道裂痕,似乎也深深嵌入了我的心。
“我记得。”我竭力挤出一抹微笑,声音轻得像是怕惊动什么,“你总说我的鸡蛋饺好吃。”
“对对对!”肖冉兴奋地拍手,眼睛闪烁着明亮的光彩,“我妈后来还试着按你说的方法做过,但怎么也做不出那个味道。”
她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说到吃的,医院食堂在哪?早上赶着过来,我还没顾得上吃早饭呢。”
我领着她去了医院的食堂,一路上,肖冉像一只欢快的小鸟,叽叽喳喳地讲述这些年发生的事——转学到私立学校的日子,如今在师范大学读英语专业的忙碌生活,还有她心底深藏的梦想:成为一名老师。
我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或报以浅浅的微笑,心里却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难以言说,也无从诉说。
是啊,初中那届的同学都已各奔东西,有人顺利考上了大学,有人则放弃学业,直接继承了家业。
我心中满是羡慕,而我呢?依然停留在医院里,试图治愈那些刻骨铭心的创伤……
她手里提着豆浆和包子,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小面。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已转身又买了一碗,脸上带着不容拒绝的笑意,执意要请我一同享用。
我们寻了处角落的位置,默默地坐下。
“你呢?这些年过得如何?”肖冉咬了一口包子,声音含糊地问道。
我凝视着面前的碗:“就……那样吧。”
“你和费忠还有联系吗?”她突然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探寻,“你们俩当初不是玩得很好吗?”
筷子从我的指尖滑落,与地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食堂里的喧嚣仿佛瞬间被隔绝,耳畔只剩下心跳撞击胸腔的回音。
“小白?你没事吧?”肖冉的目光中透出担忧,声音微微颤抖。
我深吸了一口气,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拾起勺子:“没…没什么。”
“其实我一直想问…”肖冉皱起了眉头,声音里带着几分犹豫,“我和我朋友当时到底哪里得罪了费忠?他对我们一直态度恶劣,甚至还让我们自我怀疑了那么久…是不是我们在无意中做了什么,惹得他不高兴了?”
我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要不要告诉她?把那些深埋在记忆中的污秽秘密摊开在阳光下?
但当我抬头,对上肖冉那双充满困惑却又真诚的眼睛时,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怒突然涌上心头——为什么?为什么受害者反而要背负这些毫无意义的疑问和隐隐的自责?
“不是你们的错。”我说道,声音低得如同风吹过耳畔,几乎被空气吞没。
“你说什么?”肖冉稍稍凑近了一些,试图捕捉那微弱的回答。
“不是你们的错!”这一次,我的声音猛然拔高了些,甚至引得旁边桌上的几个人侧目而视。
我立刻缩了缩脖子,心虚地低下头去。
肖冉怔住了,仿佛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她的表情从疑惑到震惊,再到某种复杂的情绪在眼底悄然蔓延开来……
我死死盯着斑驳的桌面,指甲几乎掐进木纹里,连珠炮似的开口:“对不起!其实那天我骗了你……你转学那天我没去送你,不是因为被老师叫去办公室,而是被费忠他们锁在厕所里…你座位上的胶水也是他放的,他觉得我有了新朋友就冷落他,所以…所以…”
滚烫的泪珠突然砸在桌面上,在木纹间晕开深色的痕迹,我这才惊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肖冉握着塑料豆浆杯的手骤然收紧,杯壁在她掌心的压迫下泛出细碎的纹路。
眼底的红潮悄然漫上脸颊,将她精心修饰的淡妆冲得一塌糊涂,那抹原本健康的麦色肌肤仿佛被抽干了生气,转瞬之间失去了血色,苍白得令人心惊。
“他…他和陈厉他们一起欺负你?”她的尾音颤抖得不成调子。
我看着她睫毛上将落未落的泪珠,喉咙像被浸了辣椒水的麻绳狠狠勒住,只能机械地点头,发梢扫过泛红的耳尖。
肖冉的眼泪终于决堤,珍珠似的滚落,在餐桌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天啊,小白…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我那时候只觉得你突然变得好沉默,我还以为…以为你生我气了…”
她突然攥住了我的手,指腹上因常年练琴而磨出的薄茧轻轻擦过我的手背,带来一丝微不可察的粗糙感,她的情绪几近溃堤:“对不起……如果当初我没有转学,如果我能留下来陪你……”
话语未尽,却像是将所有未曾说出口的遗憾与歉疚都倾注在这一瞬间。
“不!”我猛地抬头,窗外的阳光透过食堂的玻璃斜斜切进来,在她睫毛投下的阴影里,我仿佛又看见许多年前操场边的合欢树。
我认真地看着她,道:“你千万不要这么想!转学是对的,留下来只会和我一样…”
喉间泛起铁锈味,那些被锁在阴暗体育器材室的下午,那些沾着胶水的课本,还有被故意撞翻的午餐盒,储物柜的可怕动物……像老电影般在眼前闪回。
“而且我当时太懦弱了,不知道反抗,也不敢告诉家里人…”我说。
肖冉突然起身走过来抱住我,发箍上的装饰蹭着我的脸颊。
我们俩在食堂角落的阴影里颤抖着哭泣,周围是此起彼伏的餐盘碰撞声和人们的谈笑声。
几位病人嬉笑追逐着跑过,打翻了邻桌的橙汁,黏腻的液体漫过瓷砖,却没有人注意到两个女孩正在为几年前的伤痛流泪——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委屈与遗憾,终于在这个洒满阳光的早晨,化作泪水流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