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八点,微光从窗帘缝隙中悄然爬进屋内。
我正蜷缩在客厅沙发那深深凹陷的一角沉睡,后颈忽然感受到一阵温热的气息,像是轻柔的风拂过肌肤。
睁开惺忪的双眼,我看见鲨鱼垂下的睫毛投射出一片浅淡阴影,他微卷的发梢还保留着刚睡醒时的凌乱模样。
他的指尖轻轻掠过我的脚踝,将毛毯往上拉了些,动作细腻得像生怕惊醒一场梦。
昨晚,我们送走了那些聚会的朋友后,便直接瘫倒在沙发上,倦意裹挟着夜色让人无力再挪动分毫。
“冷醒了?”他的嗓音比平时更低哑。
我摇摇头,往他身边蹭了蹭,鼻尖无意间触碰到他锁骨处的皮肤,那一瞬间,他身上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萦绕而至。
我低声呢喃:“想再这样待一会儿……”
时间仿佛凝滞,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慵懒与安宁。
突然,墙上的液晶电视发出“滋啦”一声,屏幕瞬间炸裂成纷乱的雪花,紧随其后的是一阵尖锐刺耳的电流声。
我和鲨鱼几乎是同时抬起头来,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那片混乱的屏幕,原本循环播放的紧急预警画面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行熠熠生辉的鎏金大字——“末世安全港湾,实验高中重建完成”。
我的呼吸猛地顿住了。
只见画面中赫然出现了我所熟悉的“实验高中”校门,但整个校园像被扔进了童话滤镜:
斑驳脱落的红砖墙面变成了米白色大理石,墙缝里疯长的野草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修剪整齐的冬青绿篱,生锈的铁栏杆换成了欧式雕花,连操场都铺上了人造草坪。
教学楼二楼那面布满裂痕的破窗,此刻镶嵌着雕花玻璃窗,甚至能看到窗内悬挂的水晶吊灯,最荒谬的是操场角落那排生锈的铁架床——曾经同学还拍过照片,说那是流浪汉的临时避难所,现在却变成了铺着天鹅绒的欧式雕花床,床边甚至摆着插满红玫瑰的黄铜花瓶。
“每间寝室配备独立卫浴,24小时恒温系统,每日供应新鲜蔬果与纯净水。”主播的声音毫无波澜,像在念超市促销广告,“入住者可享受医疗团队常驻服务,儿童专属游乐区,成人健身中心,更有专业安保团队24小时巡逻,隔绝感染者威胁。”
我手里的玻璃杯晃了晃,鲨鱼给我倒的温水溅在虎口上。
“实验高中?这…这是我以前的学校?”我难以置信地盯着电视,水杯差点滑落。
记忆中的实验高中,无论教学楼还是宿舍都是那么破旧,开裂的墙皮、漏水的天花板、发霉的铁架床,高中刚开学时我妈只看了一眼,就拽着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坚决不让我住校。
而且,我在那所学校就读还不到两个月,就遇上了食堂使用过期肉的事件,那次事故让不少学生都中了招,上吐下泻,我也没能幸免。
可校方为了平息家长的怒火,把责任推给天气,说是因为天气转凉,学生们才拉肚子。
我摇了摇头,看向鲨鱼说:“你有所不知…开学的时候,我妈原本想让我住校,结果她只是瞄了一眼宿舍,就毫不客气地说这地方还不如她老家农村的猪圈……”
明明寒假前这所学校还破败得不成样子,怎么短短几个月,就能变得如此光鲜亮丽?这事怎么看都有些不对劲。
“单人月租金5000元,或等值黄金、药品。”主播报出价格时,屏幕下方弹出一行小字,“现面向社会开放安全住宿,单人月租金5000元,家庭套间优惠价12000元…”
“疯了吧?”我忍不住惊呼,“这价格在末世前都够租豪华公寓了!”
鲨鱼还没来得及接话,手机就在茶几上疯狂震动。
是安琪发来的消息,连着三条语音,背景音里能听到电视声,显然她也在看这个广告。
“小白!你看到了吗?那不是实验高中吗?他们P图也太狠了吧!”安琪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尖细,“我在那里住了几个月就受不了了,宿舍里全是蟑螂,动不动就停水停电,现在居然说有独立卫浴?”
第二条语音里,她的声音低了些:“但我堂哥刚才打视频过来了…他们在城东的废弃商场躲了三天,我小侄女冻得嘴唇都紫了,刚才看到广告,眼睛亮得像星星…”
第三条语音突然中断,接着是一张聊天记录截图。
安琪的堂哥叫安明,头像是个抱着小孩的男人,聊天框里全是急切的文字:“琪琪,帮我问问怎么报名?我这里有一万五的现金,是我爸以前留下的,够不够?你小侄女昨晚发烧了,商场里没有药,再待下去会出事的!”
截图最下面是安琪没发出去的草稿:“哥,那是实验高中啊,你忘了去年新闻说他们新修的教学楼是豆腐渣工程,都快塌了?”
手机又震了震,这次是群消息提示音。
我们八个人的“生存小队”群里,希淼已经炸开了锅,他迅速算了一笔账发给我们:“按照这个价格,一个家庭住三个月要三万六,足够普通人在末世生存半年了。”
墨灼艾特了希淼说道:“数学真好,不如算算他们哪来的电?”
凯西接着说:“全市所有手机都收到了这条推送,刚才查了信号来源,是从实验高中内部发出的,他们买断了今天所有基站的广告位。”
秋暝:“凯西姐查到什么了吗?会不会是真的?毕竟现在官方还在运作吧?”
“可我堂哥他们真的打算报名,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他们了。”安琪发来消息,并附加一张聊天记录截图。
我点开安琪发来的图片,只看她堂哥兴奋地写道:“这学校看挺靠谱的,我们带够了现金,你帮我联系报名?”
后面附着一张照片,两个小女孩冻得通红的小脸紧贴着车窗,眼神中满是疲惫和恐惧。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很久,不知该如何回复。
记忆闪回到病毒爆发前,上学期,安琪曾不止两三次提过宿舍的环境——墙角的霉斑像一张狰狞的脸,铁架床摇摇欲坠,公共浴室的热水器十次有九次是坏的,而现在,学校竟敢把这些猪圈不如的地方包装成豪华安全屋?
安琪:“我堂哥想报名…他们那里快断药了。”
丽兹:“别去!这一看就很可疑啊,而且你们看广告里的安保团队?谁会在这时候去那儿当保安啊?”
我看着屏幕上滚动的消息,手指悬在输入框上迟迟没动,鲨鱼突然伸手按住我的手背:“你在想什么?”
“你不觉得这事儿很奇怪吗?”我压低声音,语气里透着几分不安,“实验高中怎么说也是市重点,真要是重建了,咱们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没听到?每次学校有什么动静,公众号总会提前好几天就发通知。”
鲨鱼没有立刻回应,他的目光落在电视屏幕上,此刻,正播放着一段“入住者采访”。
画面中,一个穿着素净毛衣的女人怀抱着孩子,对着镜头露出温柔的微笑:“这里安全又舒适,每天都能洗上热水澡,昨天我家孩子还吃到了新鲜草莓。”
她的身后是一间明亮的教室,黑板上用粉笔写着“欢迎回家”几个字,阳光从窗外洒进来,甚至连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清晰可见。
“她在撒谎。”鲨鱼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
我怔了一下:“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抬起手指向屏幕,指着女人毛衣领口的一处细节:“看她的脖子,有勒痕,是被什么东西勒过,虽然她用粉底遮了一下,但转角的地方没完全盖住。”
我连忙靠近电视机屏幕仔细端详,果然,在那毛衣领口的阴影中,隐约可见一道淡紫色的痕迹,形状像是粗麻绳留下的印记。
刚才只顾着观察背景环境,竟完全没有留意到这个如此明显的破绽。
“他们这是趁火打劫。”鲨鱼的声音比刚才压得更低了,他很少这样明显地表达愤怒,“他们利用人们的恐惧和绝望…”
我正想说什么,手机又震动起来,这次是安琪发来的视频通话请求,接通后,我看到她眼睛红红的,显然刚哭过。
安琪的声音带着哽咽:“堂哥说商场已经不安全了,感染者昨晚差点突破后门…他们马上就去学校。”
我不知该说什么安慰她,只能轻声道:“也许…也许学校真的做了改造?"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们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自欺欺人,学校要是有钱改造宿舍,当初就不会让学生住在那样的环境里。
鲨鱼突然伸手拿过我的手机:“安琪,让他们到了之后一直保持视频通话,如果情况不对,我们立刻想办法接应。”
挂断电话后,我和鲨鱼沉默地对视。
窗外,几只乌鸦落在小区的围墙上,发出刺耳的叫声。
末日的第十一天,阳光依旧明媚,却照不进人们心中越来越深的阴影。
“我去准备些东西。”鲨鱼突然站起身,“以防万一需要去学校救人。”
我点点头,看着他走向储物间的背影,三个月前,他还是我床上的一只鲨鱼公仔,病毒爆发后,他奇迹般地变成了人类,却保留了公仔时期的记忆和对我无条件的保护欲。
手机再度响起,这次是年级群里的消息推送,学校正在动员学生们参与宣传,每拉到一个人便给予五百元提成。
很快,安琪将年级群里的通知截图转到了我们八人好友群里,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平与困惑:“刚有个同学私下问我说能不能帮忙介绍‘客户’,还说领导承诺,业绩突出的学生可以优先获得安全床位。”
我的胃骤然一缩,这哪里仅仅是发国难财?这分明是在用恐惧作饵,诱人入局……
那些所谓的“安全承诺”不过是镜花水月,却已有学生甘愿沦为棋子,甚至不惜以谎言套牢更多无辜者的命运,他们的眼中,只有那条通往自保的虚妄捷径,全然不顾脚下踩碎的是别人的信任与希望。
凯西在群里发了一段语音:“我和秋暝查了一下,学校早在病毒爆发前就把宿舍楼抵押给了一个叫‘新世纪教育集团’的私人公司,现在运营这个‘安全区’的实际上是那家公司,跟教育局已经没关系了。”
“所以他们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要价…”我喃喃自语。
鲨鱼从储物间出来,手里拿着两把改造过的水果刀和一个小型急救包。
看到我的表情,他走过来轻轻抱住我:“别想太多,先确保安琪的亲戚安全再说。”
我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鼻尖萦绕着那股淡淡的洗衣粉香气,在这个已然崩塌的世界里,一切都变得虚幻而脆弱,唯有这个怀抱是真实的,温暖得像一缕无法熄灭的微光,将我从无尽的寒意中拉回。
窗外,乌云缓缓吞噬了最后一缕阳光,天色变得愈发阴沉,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病毒爆发前的日子,学校公众号曾发布过一段散学典礼的视频。
画面中,年级主任站在讲台上,声音洪亮而激昂:“学校就是你们的家,老师就是你们的父母……”
那时谁又能料到,仅仅几个月后,这个所谓的“家”,竟会成为一个吞噬人性的冰冷陷阱?
手机骤然震动,屏幕上跳出安琪的消息:“堂哥他们已经出发了,一小时后到学校。”
我默默放下手机,重新坐回沙发,电视里的广告依旧在循环播放,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依旧挂着温柔的微笑,然而此刻,那双含笑的眼眸却好像藏着无尽的恐惧,如寒冬里的冰碴般直戳心底。
“别着凉了……”鲨鱼轻声说着,将一件外套披在我的肩上,“早饭好了我叫你。”
“你说……为什么他们要做这种广告?明明知道会有人信以为真…”我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不解与无力。
他垂眸看着我,温热的呼吸不经意间掠过我的额头:“或许是因为,在绝望的时候,人们总愿意相信那些看似美好的东西吧。”
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明白,那些闪耀着虚假光芒的诱惑,其实远不及身边真实存在的温度来得令人安心。
当他转身走向厨房后,客厅里只剩下手机群消息的提示音,断断续续地响起,那声音微弱却执拗,犹如一串心跳,在寂静无声的世界中显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