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花莹发来一条消息：“小白姐姐，吃完饭了吗？你现在能来一下我的病房吗？我有些事情想和你们说。”
推开病房门时，她正低头把玩着一支圆珠笔，那支银灰色的塑料笔在她修长的手指间灵活地转动，伴随着细微却清晰的“咔嗒”声。
“其实……”她忽然开口，嗓音比平日低沉了几分，像是压抑着某种复杂的情绪，“我有件事想告诉你们。”
话音刚落，笔尖顿住。她将圆珠笔缓缓放回床头柜，动作极尽慎重，好像需要用这一刻来整理自己的思绪。
我和丽兹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背脊，原本轻松的气氛骤然凝滞，连空气都像被一层无形的重量压得难以流动。
“关于我为什么住院。”花莹又补充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要隐没在沉默中，她的手指开始无意识地抚平床单上并不存在的褶皱，一遍又一遍，像是试图借此找到某种安全感。
我的记忆悄然拉回到初次遇见她的那天，她只是简短提及自己因受到变态骚扰才入院，但并未细说详情。
而此刻，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色和不安的姿态，我隐约意识到，这件事远比我想象的更加复杂、更加沉重。
丽兹悄然将手递了过来，掌心冰凉，略带着些许湿润，我轻轻回握住她的手，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指尖细微的颤抖，好像在无声地诉说着她内心的不安与紧张。
花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上学期……我遇到了一个变态——我跟你们提起过，但没讲完全部的经过。”
这句话如同寒冰滑入我的胃中，冷意瞬间蔓延开来，她的目光飘向窗外，似乎那些回忆正投影在玻璃的另一侧，映出她无法直视的过往。
“一开始，他伪装成跟我们一样的高中生，通过网络接近我。”她的语调出奇地平静，可指尖却不自觉地揪紧了床单，“他说自己是个转学生，因为性格内向没什么朋友，所以想认识附近的新同学。”
我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花莹的叙述方式令我有些担忧，没有哽咽，没有停顿，她像是一位旁观者，在平静地描述别人的故事，然而，正是这种刻意的压抑，让每一个字都显得格外沉重。
“后来，他每天给我发早安晚安，问吃饭了没有，还关心我的学习啊考试什么的。”她唇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容，带着几分自嘲，“全是套路，可那时候的我……竟然真的相信了。”
旁边的丽兹突然用力捏紧了我的手，指甲几乎嵌进皮肤。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另一只手也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抵入掌心。
“再后来，他开始送礼物。”花莹继续说道，语速略微加快，像是想尽快将这些记忆倾泻而出，“先是零食，然后是花，最后是一条项链…”
说着，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脖子，好像那条廉价的银链子此刻依然挂在那里：“虽然很便宜，可我当时觉得它特别珍贵。”
窗外的乌云悄然吞噬了阳光，天色陡然暗了下来，房间里陷入一片阴影，但没有人起身去开灯。
我们坐在原地，动弹不得，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钉在椅子上，只能任由这个令人窒息的故事将我们彻底包裹。
“后来有一天，他向我表白了，说我是他见过最特别的女孩。”花莹的声音微微颤抖，像是被风吹动的细线，那一丝哽咽在空气中短暂停留，又迅速被她压下，恢复了平静，“我没立刻答应，但心里确实动摇了，他说他想给我一个正式的告白仪式，约我去猫咖。”
“猫咖？”我重复道，这轻快的词在这沉重的氛围中显得突兀而刺耳，那感觉就像一滴清水落入滚烫的油锅，炸裂出一种违和感。
花莹点了点头，眼神有些恍惚：“嗯，他说他知道那附近新开了一家猫咖，环境很好，我从没去过，觉得挺新鲜，就答应了，那天，我特意花了很久打扮，穿了最喜欢的裙子……”
我的胃部猛地一紧，像被人狠狠攥住，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花莹敞开的衣柜——那里挂着一条淡黄色的连衣裙，裙摆上绣着精致的小雏菊，清新得如同初春的微风。
我甚至能想象她站在镜子前，满怀期待的模样，可越是如此，越让我心头一阵寒意涌上——因为我知道，这份期待的尽头，藏着什么无法言说的东西。
“到了约定的地方，我才发现那里格外偏僻，四周空荡荡的，根本没有什么商业区，只有一排冷冷清清的酒店。”花莹说话的语速越来越快，“他说猫咖在酒店后面，让我跟着他走，当我进电梯的时候，心底已经隐隐觉得不对劲了，但他却一直说着，‘快到了，快到了……’”
丽兹猛地站起身，动作过于剧烈，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我去倒点水。”她的声音微颤，急匆匆地朝角落的饮水机走去。
花莹的目光追随着丽兹的背影，停顿了一瞬，随后将视线收回，继续说道：“电梯门一开，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酒店的长廊，我问他猫咖到底在哪，他指着前方说，‘就在前面，外面装修成酒店的样子……’”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极轻，像怕惊动什么：“然后，他带我进了一个房间…”
饮水机那边传来水杯滚落的脆响，伴随着丽兹低声的咒骂，花莹没有回头，只是肩膀紧绷，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压住。
“结果门一关他就变脸了。”花莹的眼睛盯着自己的膝盖，“他开始动手动脚，说什么要‘教我成为女人’…”
她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后来…我拼命反抗，趁他不注意抓起台灯砸了他的头，然后跑了出去。”
我的视野逐渐被黑暗侵蚀，呼吸也愈发急促起来，花莹的描述如同一幅阴冷的画面，在我脑海中铺展开：昏暗的酒店房间，地板上散落的台灯碎片，还有她仓皇逃出时那因慌乱而散开的发丝……
“我在家附近的警局报了案，但警察说要通知家长。”花莹嘴角扬起一抹苦涩的笑容，“我爸妈来了以后……”
她的声音骤然哽住，停顿几秒才说道：“他们…骂我不知羞耻，说好女孩不会单独跟男生去酒店……”
“混蛋！”丽兹猛然从角落冲了出来，水杯中的水因她的激烈动作洒得满地都是，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撕扯出来的，“他们怎么能……那个畜生！还有你父母……他们……”话未完，她的眼泪已夺眶而出，哽咽代替了愤怒。
花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难以掩饰的惊讶，凝视着泪流满面的丽兹，而更让我心头一震的是，她自己的双眼依旧干涸，唯有眼眶微微泛红，昭示着内心深处压抑的情感。
“当时……警察都听不下去了，说我才是受害者。”花莹继续说道，语气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仿佛正在叙述的是一件与她毫无关联的事，“后来凯西姐看到我一个人在走廊上哭，就把我带到了她的办公室，亲自接手了我的案子。”
饮水机突然响起的咕噜声在寂静的病房中格外刺耳，丽兹站在那里，手指微微颤抖，水杯中的水顺着杯壁悄然滑落，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水渍，像是无声的叹息。
“凯西姐让我把整件事情的经过详细写下来，还教我怎么整理聊天记录当作证据。”花莹的声音渐渐有了些许起伏，像是冰层下终于涌起了一丝暖流，“三天后，警察抓到了他，你们猜怎么着？他根本不是什么高中生——他已经快三十岁了！专门在网上伪装身份，欺骗未成年女孩。”
“这个人渣！”我恨得咬牙切齿，胸腔里仿佛燃起了一团无法扑灭的怒火，花莹才十五岁啊！那个禽兽，怎么下得了手……
“现在他已经被关进看守所了，案件还在审理。”花莹轻吐出一口气，语气中透着一丝解脱，接着，她的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久违的、真心的笑容，“凯西姐建议我来这里接受治疗，刚开始的时候，我整夜都会被噩梦惊醒，但现在……”
她轻轻耸了耸肩，声音平缓而坚定：“好多了。”
丽兹缓缓走回床边，将手中的水杯随意地放在床头柜上，似乎早已忘记了它的存在。
她的眼眶依旧湿润，泪光在眸中闪烁，但眼底的情绪已经悄然转变，从最初的愤怒，逐渐化为一种复杂难言的敬佩。
“花莹……”我轻声唤道，喉咙发紧，就像有千言万语被堵在了嗓子眼儿里，我看着她，心中一阵酸楚，许久才感叹道，“你太勇敢了…”
花莹轻轻地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抹淡淡的苦笑：“不，我只是……学会了面对。”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泪水浸泡过一般。
她转过头，看向我和丽兹，继续说道：“叶医生说，把创伤说出来，就像把毒液挤出来一样，虽然疼，但能真正愈合。”
就在这时，丽兹突然扑上前，紧紧地抱住了花莹，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也连忙上前，加入了这个温暖的拥抱。
我们三人紧紧相拥，彼此的身体紧贴着，似乎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
花莹的衣服上散发着淡淡的薰衣草香气，那股清新的味道萦绕在我们周围，让人心旷神怡。
丽兹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落在我的颈间，温热而湿润。
“谢谢你们听我说这些。”花莹的声音闷闷地传来，仿佛被我们的拥抱所淹没。“以前，只要一提这事，我就会特别崩溃，根本无法面对，但现在……说出来反而轻松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释然。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抱在一起，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感受着彼此的温暖和支持，时间就像在这一刻静止了，整个世界都只剩下我们三人。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上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那是护士的脚步声，我们那时候才像是被惊扰的鸟儿一样，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彼此的怀抱。
丽兹抬手拭去眼角的泪痕，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腕上的手表。
“天哪，已经这么晚了！”她猛地惊呼出声，“我爸妈还在等着带我去赴宴，我得赶紧走了！”她匆忙抓起包，手指微颤地翻找着零碎物件。
就在她伸手去取床头柜上的外套时，袖口悄然滑落，露出手腕内侧几道浅浅的疤痕——那是一些早已愈合却依旧触目的痕迹。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而丽兹几乎是瞬间拉下了袖子，神情像一只受惊的小兽，警惕中透着难以掩饰的脆弱。
“丽兹……”花莹轻声唤她，声音柔软得如同叹息。
丽兹站在门边，背影僵硬，肩膀微微耸起，似乎在努力遮掩自己的情绪。
稍许沉默后，她缓缓转过身来，脸上挤出一抹勉强的微笑：“今天……谢谢你们。”
她的声音断了一下，喉咙像是哽住了：“也许，下次……我也能谈谈我的故事，只是……我还没有准备好。”
她的目光游离不定，不敢与我们任何一人交汇。
那种眼神，我再熟悉不过——那是羞耻，是恐惧，更是害怕被审判的忐忑。
曾几何时，我也无数次在镜子中捕捉到同样的神情，铭刻在记忆深处，挥之不去。
“随时都可以。”花莹柔声说道，声音如同微风拂过耳畔，“我们就在这里。”
丽兹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多言，迅速转身离去。
她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上回响，起先清晰可辨，渐行渐远，最终被电梯到达时那一声清脆的“叮咚”彻底吞没。
花莹默默叹了口气，修长的手指伸向床头灯开关，轻轻一按，暖黄的光亮骤然洒满房间，刺破了先前的昏暗。
我们不约而同地眯起了眼睛，瞳孔都对这突如其来的光明感到些许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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