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第十二天的阳光,是那种透过双层玻璃也能晒得人发暖的质地,金粉似的落在被单上,连空气里漂浮的尘埃都看得分明。
我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被单上起球的纹路,感受着那些粗糙的小疙瘩蹭过指腹。
窗台上的多肉冒出了新叶,嫩得像透明的,顶尖泛着点粉,是安琪上周偷偷寄来的——她说看着鲜活的东西,心情会好得快些。
我盯着那片新芽,看阳光把它照得几乎要融化,心里却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一块。
清晨刚从睡梦中醒来,手机便震动着滑过桌面,叶逸川的消息映入眼帘——他今天要接待新的病人,会晚些时候再来探望我。
病房的门被轻轻叩响时,我误以为是护士送药来了,头也没抬便随口应道:“请进。”
然而,当一双沾着些许露珠泥渍的黑色皮鞋闯入我的视线时,我才陡然一怔,那鞋仿佛刚刚踏过一片湿润的草地,带着晨间的凉意与泥土的气息。
我猛地抬起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呼吸也停滞了半瞬,来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人——凯西。
她今日褪去了平日的警服,换上了一件藏青色的冲锋衣,拉链拉至顶端,勾勒出她修长利落的脖颈线条,头发草草束在脑后,几缕碎发随意垂落在脸颊两侧,为她平添几分生动。
她唇角微扬,眼底盛着一抹浅淡笑意,手里提着一个略显褶皱的牛皮纸袋,声音轻缓:“没打扰你休息吧?刚从花莹那边过来,顺道来看看你。”
我急忙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拖出一道细响,好像一根纤细的银针,在病房的寂静中划出一道裂痕。
“没有没有,不打扰,我只是坐着发呆…”我连连摆手,声音里渗出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她将手中的纸袋轻轻放在床头柜上,袋子敞着口,露出里面红润饱满的苹果和金黄圆润的香蕉,清新的果香夹杂在病房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息中,竟莫名和谐地交织在一起,丝毫不显突兀。
“今天恢复得怎么样?”凯西拉过一旁的塑料椅坐下,椅子腿与地面相触时发出“吱呀”的轻响,她的目光掠过我手腕上已经褪色的疤痕,却没有多作停留,“花莹说你这两天状态不错。”
“挺好的,”我点了点头,指尖却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指甲嵌进掌心,留下几道浅浅的月痕,察觉到这细微的痛意后,我迅速将手放下,搭在膝上掩去痕迹。
“叶医生说……我可以试着参加下午的团体活动了。”话虽如此,但话语出口时,心底却泛起一丝隐秘的不安。
那想象中的人群、陌生的面孔和喧闹的场景像一道无形的墙,逼迫着我的脚步往后退。
她轻轻“嗯”了一声,随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手指在膝盖上缓慢而有节奏地轻点,像是正在权衡如何开口。
“对了,昨天花莹……是不是把事情都跟你和丽兹说了?”
思绪被拉回昨天,记忆中,花莹的语调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可那份藏匿于内心深处的恐惧,却令人窒息。
“说了。”我点点头,声音很低。
听到回答,凯西明显松了一口气,双肩微微下沉,脸色也柔和了几分,带着些许欣慰的神情。
“那就好,这孩子心里装的东西太多,就像压着块石头,愿意说出来总比憋在心里好。”她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落在远处光秃秃的树枝上,眼神游离得像是穿越了整个季节,“有时我们当警察的,见惯了那些闷声不语的孩子,把所有的话都烂在肚子里,到最后……唉…”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叹息如同冬日里的寒风,冷冽又无力。
她没说下去,但我能懂。
就像我曾经把那些喘不过气的夜晚,都归咎于“太敏感”“想太多”,直到手腕上出现第一道伤口,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时,才被家人发现,送进了这里。
那些藏在心底的委屈,像发霉的食物,捂得越久,越让人喘不过气。
“要不要下去走走?”凯西突然提议,眼睛里带着点期待,“楼下小花园挺安静的,晒晒太阳也舒服。”
我犹豫了一下,叶逸川早上查房时说过,适当活动对情绪有好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手背上,暖融融的,像有只温柔的手在轻轻抚摸。“好啊。”
住院部楼下的小花园,被一圈铁栏杆围起,栏杆上攀着的藤蔓缠绕出独特的纹路,像画家精心勾勒的线条。
园里的几棵松树稳稳立着,枝叶在阳光下舒展,树下的长椅覆着一层绿漆,些许斑驳反而添了几分时光沉淀的韵味。
风过时,松针轻轻飘落,拂过肩头,带着草木独有的清冽。
凯西从口袋里缓缓摸出一颗薄荷糖,糖纸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银光,她指尖微凉,娴熟地剥开糖纸,将那颗小巧的糖果递了过来:“含着吧,能清醒点。”
我接过糖,薄荷的滋味一经舌尖散开,便如一股清冽的泉水,沿着干涸的心田蜿蜒流淌,浸润了每一丝神经。
就在这一片清新之中,她突然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几分波澜:“知道我为什么当警察吗?”
我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满是好奇。
她的视线越过我,投向远处那堵斑驳的围墙,墙头上几丛杂草随风摇曳。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像是在揭开一个尘封已久的秘密:“十三岁那年,我差点被网上一个男的骗了。”
阳光穿过松针的缝隙,在她的脸颊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忽明忽暗,像极了她此刻纷乱的思绪。
“那时候我刚上初中,成绩却一直不怎么样,总被我妈念叨,她一张嘴就是‘你看隔壁家的谁谁谁’,听得我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说到这儿,她自嘲地勾起嘴角,笑意却未达眼底。
班上的同学对她而言不过是熟悉的陌生人,没有过多交集,更没有共鸣。
直到有一天,她无意间加入了一个聊天群,里面是一群和她年龄相仿的女生,大家在群里畅所欲言,吐槽学校的琐事,抱怨父母的苛责。
那里成了她的避风港,一个可以肆意发泄情绪、不必伪装自己的角落。
那个男的就是在群里加的她,头像是张侧脸照,逆光拍的,轮廓模糊,看着挺斯文。
他说自己在英国留学,主修艺术,空间里发着些美术馆的照片,说话总是慢悠悠的,带着种让人信服的耐心。
“他会记得我说过的话,比如我随口提了句喜欢哪个歌手,下次聊天时,他就会跟我聊那个歌手的新歌。”凯西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长椅的木纹,似乎把那些凸起的纹路都磨平了些,“我那时候觉得,终于有人懂我了…”
大约半月过去,满分一百五十的数学试卷,她依旧没能突破百分。
那鲜红的分数宛如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掴在她的脸上。
她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泪水决堤般涌出,将枕头浸湿了一大片。
手机屏幕亮起,是他发来的消息,询问她发生了什么。
她的情绪瞬间崩溃,一股脑儿将满心的委屈倾泻而出,喃喃自语着自己这辈子恐怕都难有出息。
“他开始安慰我,说不过是还没碰到真正懂我的人。”凯西的声音微微颤抖,“然后话锋忽然一转,说‘其实女孩子没必要那么拼,有时候能让男生喜欢,也算是一种本事’。”
那一晚,他渐渐聊起了些模棱两可的话。
先是问她有没有人追,又问她觉得自己哪里最漂亮,觉得自己身材怎么样。
最后竟发来一张穿着泳裤的照片。照片拍摄的角度极为刁钻,显然是故意的。
“我当时懵了。”凯西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觉得恶心,胃里像翻江倒海一样,又不敢说,他就开始发那些话,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成熟的女生都懂’,还问我‘有没有被男朋友摸过?有没有自己试过?’”
她说到这里停住了,像在吞咽什么苦涩的东西。
我连忙从口袋里摸出一瓶水递过去,瓶身还带着我的体温。
她接过去喝了一大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冲锋衣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才继续往下说。
“我躲在被子里哭,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是不是我不该跟他说那么多心里话,是不是我太傻了才会被他骗。”
第二天她妈收拾房间,看到她眼睛肿得像核桃,追问之下她才说了。
“我妈当时脸都白了,二话不说就去开电脑,登了我的QQ——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早就觉得我不对劲了,每天对着电脑傻笑,偷偷记了我的密码。”
聊天记录拉了长长的一串,从最初的温言软语,到后来露骨的骚扰,还有那些不堪入目的图片。
凯西的妈妈气得浑身发抖,手抓着桌子边缘,当场就报了警。
“最让我震惊的是第二天去学校,”凯西的声音发颤,像秋风里的落叶,“我同桌下课的时候偷偷问我,是不是也认识那个‘留学生’……那时候我才知道,我们班几乎所有女生,都被他加过好友,用的都是差不多的套路。”
她们十几个女生凑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才发现彼此的遭遇惊人地相似。
他总是能精准地找到那些内向、不自信,或者正处在情绪低谷的女孩,先用温柔的伪装打破防备,再一步步试探底线,像个耐心的猎人,等待着猎物落入陷阱。
“我们一起去了派出所,做笔录的时候,好多女生说着说着就哭了。”凯西望着地面,声音低得像耳语,“有个女生说,她被骚扰了快半年,一直以为是自己的问题,甚至开始讨厌自己,觉得自己不干净了。”
我忍不住问:“那他被抓到了吗?”心提到了嗓子眼,像在等待一个重要的判决。
“抓到了。”凯西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就在我们市小县城的一间出租屋里,根本没有所谓的留学,不过是个无业游民,才二十三岁,头发油腻得像好多天没洗,房间里垃圾堆积如山,与他照片中光鲜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我松了口气,刚想说“那就好”,却被她接下来的话堵在喉咙里,像吞了块石头。
“但是没几天就放出来了。”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个苦涩的笑,“司法精神病鉴定,说他有轻度人格障碍,属于限制刑事责任能力,最后判了社区矫正,等于没坐牢。”
阳光明明很暖,我却觉得浑身发冷,指尖都在发麻,像被冰锥刺了一下。
“啊?就这样?”我几乎是咬着牙问出来的,声音里带着愤怒和不甘,“那些女生呢?就白受了这些?她们心里的伤谁来治?”
“不然呢?”凯西摊了摊手,语气里带着种无力的疲惫,像泄了气的皮球,“未成年人的心理创伤,怎么算?谁来赔?大多数人最后都选择了沉默,像花莹一样,把自己藏起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顿了顿,看向我,眼睛里带着点怜惜:“我算是幸运的,我妈发现得早,没让我陷太深。”
“就像现在的花莹。”凯西的声音轻下来,像飘落的雪花,落在心上,冰冰凉凉的,“她以为不说,那些事就没发生过,就像擦掉黑板上的字,就能假装从没写过一样。可那些记忆,早就刻在骨子里了。”
她站起身时,冲锋衣的下摆扫过长椅,带起阵混着花香的风,是不远处山茶花开了,“我当警察,就是不想再看见有女孩像我们那时候一样,受了委屈,连哭都不敢大声。”
所以她才当了警察,所以她对花莹的案子格外上心,每次来都要细细询问花莹的状态。
我看着她年轻却带着倦色的脸,突然说不出话来。
原来那些藏在屏幕背后的恶意,真的会像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缠上来,越勒越紧,缠得人喘不过气。
风又起了,吹得山茶花瓣轻轻颤动,粉的、黄的,像一张张害羞的脸,像是在替那些沉默的女孩点头。
我看着凯西的背影,冲锋衣在风中微微摆动,像面不肯倒下的旗帜。
眼里像有团火在烧,烧得我眼睛发酸,却也烧得心里亮堂堂的,像被这满园的阳光裹住了,暖得让人想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