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
熟悉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带着一丝急促,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寂静的湖面,激起微微涟漪。
我转过身,叶逸川正站在不远处的松树下,白大褂的下摆被风轻轻掀起,又缓缓垂落,露出里面浅灰色的衬衫。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般扫向我,眉宇间似乎还残存着些许舒展的余韵,但当视线触及我身旁的凯西,瞥见她冲锋衣领口若隐若现的银色警号时,眉头却忽然皱起,就像被细针轻轻挑了一下。
一瞬间,他的眼神凝上了戒备。
这副模样,与平日里总是挂着温和笑意的叶医生判若两人。
他迈步走近,帆布鞋踩在碎石小径上的声音比往常更加急促,像是担心稍迟一步便会错过什么。
他在距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在我和凯西之间游移,像是在权衡什么。
最终,当他将目光重新定格在我脸上时,语气竟然柔和了几分:“终于找到你了,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他的目光轻轻扫过凯西的冲锋衣,尽管她并未穿着警服,但那挺直的肩膀线条,以及腕间一块被磨得泛着光泽的手表,无不流露出一种职业化的利落与干练。
他并未主动开口,只是微微颔首,下巴不过动了分毫,权当是打了招呼。
然而他的周身却像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屏障,透着几分冷淡与疏离,直接将人隔绝在千里之外。
我慌忙从长椅上站起身,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病号服的衣角,声音略微发颤:“叶医生,这是凯西,是……是花莹的朋友,也是负责她案子的警察。”
凯西微微一笑,眼尾弯出一道柔和的弧度,带着几分亲和力,她抬起手臂,腕间的银镯子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泛起细碎的光泽。
“叶医生,你好。”她说,“花莹经常提到你。”
叶逸川抬手与她相握,指尖刚一触碰便迅速收回,仿佛那短暂的接触已足够传达一切礼节。
“你好。”他的语调平稳,波澜不兴,然而刚才因戒备而紧绷的下颌线条,却在这一刻悄然松懈。
“凯西,这是我的主治医生,叶逸川。”我侧过头看向她,心脏莫名加快了节奏,像是有只小兔子在胸腔里肆意扑腾,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一些,“他对我……对我们,都很照顾。”
凯西眉梢轻挑,左边的眉毛悄然高出半寸,目光从我脸上划过,又迅速投向叶逸川。
片刻后,她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像是刚解开一道复杂谜题般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喔——原来你就是叶医生啊。”她说这句话的尾音悠长,“小白也经常提到你呢。”
“我没有…”我几乎是脱口而出,话音未落,脸颊却已滚烫如火,忙低下头装作整理病号服袖口的动作掩饰窘态。
余光偷瞄时,恰巧对上叶逸川望过来的目光,他的耳廓透出红晕,如同被阳光晒透的苹果,连耳根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眼神略显慌乱,却又不由自主地往我这边瞥来。
就在我们目光交汇的那一瞬,他猛地别开眼,好像被灼伤一般,喉结滚动间,他干咳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隐忍的紧张:“凯西警官是来看花莹的?”
“是啊,刚跟她聊了一会儿。”凯西笑得眉眼弯弯,眼角都快挤到一块儿去了,语气里满是掩不住的戏谑,“这孩子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看来你们医院的治疗还真挺管用。”
她说着,抬手瞥了眼腕上的表。金属表带在阳光下微微一闪,映得她手腕泛起一层柔和的光晕。
她拍拍衣摆,站起身来,目光落在我身上:“我还有份材料要交,先走了,小白,晚点再来看你。”
“好。”我点点头,手指不自觉地捏着衣角,心里泛起一丝说不清的情绪。
叶逸川也随着站起来,修长的手指顺了顺白大褂的褶皱,语气温和:“要不要让护士送你出去?”
“不用不用,我又不是第一次来,熟得很。”凯西挥了挥手,脚步轻快地朝门口走去。
走到半道,她忽然回头冲我眨了眨眼,右眼俏皮地连眨两下,那眼底满满都是促狭的笑意,就像藏着无数没说出口的玩笑话。
她的身影没入住院部大门之后,小花园里便只剩下了我和叶逸川。
风拂过松针,发出沙沙的轻响,宛如有人在低声絮语。
空气陡然间安静得不可思议,甚至连阳光洒在地上、那些光斑微微晃动的声响,都似乎能够听见。
叶逸川没有急着开口,只是朝我这边稍稍挪动了半步,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些许轻响。
他比我高出一个头有余,站在我身旁时,我隐约闻到了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其间夹杂着些许茉莉的清香——那是他惯用的护手霜留下的痕迹。
“你们刚才在聊什么?”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比平日里多了一丝试探性的温柔。
他站得实在太近了,近到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化作温热的气息,悄然拂过我的耳畔,激起一阵细微的痒意。
我忍不住往旁边躲了躲,却被膝盖窝后方撞上的长椅阻住了退路,那冰凉的触感透过布料渗入皮肤,才让我稍稍回神。
“没、没什么…”话语出口时,连自己也听出了其中的一丝慌乱。
“真的?”他微微俯下身,视线与我的双眼平齐,额前几缕碎发顺势滑落,轻轻扫过眉骨。
阳光从斜上方洒下来,在他细密的睫毛上跳跃,投下一片扇形的阴影,好像为他眼底的情绪蒙上一层朦胧的纱。
“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有点发白。”他的语调依旧平静,但其中透出的关切,却让空气似乎变得粘稠起来,令人无处可逃。
他的眼眸如同清澈的湖水一般,透明而又温暖,当他认真凝视着某人时,似乎能够穿透人的内心,让人感觉任何秘密都无法隐藏。
我深吸一口气,稍稍稳定了一下情绪,然后将凯西刚才告诉我的事情,挑选了一些关键的部分讲述给他听。
我从那个伪装成留学生的男人说起,提及那些被他跟踪与骚扰的女孩们,恐惧如同迷雾笼罩着她们的生活,让她们在夜晚不敢独自回家,也不敢将遭遇说出口。
最后,我讲到法院对这个男人的判决,那判决轻描淡写得令人难以置信,仿佛只是随手拂去的一粒尘埃。
当我谈及那男人竟如此轻易被释放时,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仿若一股寒意如蛇般悄然爬上全身,将我紧紧缠绕。
我望向叶逸川,只见他的眉头紧锁,像是打了个死结一般,清晰而深刻地刻在脸上。
“这种情况……其实不少见。”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无奈,“尤其是针对未成年人的心理伤害,很多时候难以量化,就像空气里的尘埃,看不见摸不着,法律的边界也比较模糊。”
他顿了顿,看向我,眼神里的担忧像水一样漫出来:“你听这些,会不会觉得不舒服?”
我愣住了,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我看着他,心中满是困惑,一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抛出这样一个问题。
“受害者倾诉的时候,有时候会触发自己的创伤记忆,这叫二次创伤。”他解释道,语气轻柔,像是怕吓到我,“我知道你……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担心你听凯西警官说这些,会想起不开心的事,就像不小心碰到了还没愈合的伤口。”
他还说:“听别人的痛苦经历,尤其是相似的,也可能造成额外的情绪负担,像背着沉重的包袱,对你现在的恢复不利。”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像裹了层毛毯,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酸又软,像喝了加了蜜的柠檬汁。
从住院第一天起,他似乎就总能精准地捕捉到我的情绪,我偷偷藏起来的药盒,被他在查房时瞥见,他什么也没说,第二天却换了种橙子味的维生素放在我桌上,药瓶上还贴了张笑脸贴纸。
那时候我夜里睡不着在走廊晃,他查房时看到了,也不说什么,只是默默陪我站一会儿,手里拿着保温杯,直到我打了个哈欠,愿意回病房。
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像把我的事都刻在了心里。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丽兹发来的消息:“我到啦!在花莹病房,速来!”后面还跟了个龇牙的表情,像只调皮的小兔子。
“我该回去了。”我拿起放在长椅上的外套,指尖碰到布料,带着点阳光的温度,“丽兹来了。”
叶逸川点点头,也跟着站起来,白大褂的下摆扫过长椅,带起一阵风。
“去吧。”
走了两步,那些被凯西的故事勾起来的回忆,突然像潮水一样涌上来,铺天盖地
是叶涛皱着眉说“你能不能别这么敏感”时,眼里的不耐烦像针一样扎人,是他把有关我们的朋友圈设置成仅他和我可见,说“不想让别人看我女朋友的照片”时,语气里的控制欲像网一样裹住我。
是他在我提出分手时,哭着说“你为什么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时,眼泪里的虚伪像冰一样冷。
那个曾经的朋友,总是在众人面前满脸真诚地说:“她脾气真的很好,性格也特别好相处。”
然而,转身却在背后散播着关于我的谣言,字字如针,“矫情”“装可怜”这样的词像暗箭般从她口中射出。
直到有一天,安琪将那些不堪入目的聊天记录狠狠摔在她面前,我们的关系才彻底画上了句号。
那一刻,她脸上仓皇失措的神情,至今仍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那些以爱为名的控制,那些裹着糖衣的贬低,像细密的针,扎得人喘不过气,胸口像被堵住了似的。
“叶逸川。”
我转过身,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手腕很细,却很有力,隔着白大褂也能感受到皮肤的温度,像暖炉似的。
我的指尖触到他脉搏的地方,那里猛地跳了一下,像受惊的兔子,然后开始加速,像擂鼓一样,咚咚地敲着。
叶逸川显然也没料到我会突然碰他,身体僵了一下,像被定住了似的,瞳孔微微扩大,像看到了什么意外的事。
他低头看着我们相触的地方,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有东西卡住了似的。
远处传来护士的声音,在喊“叶医生”,声音从走廊那头飘过来,大概是有病人找他。
但他没动,只是看着我,眼神里像有星星在闪。
“如果……”我抿了抿嘴唇,声音有些发颤,像风中的叶子,“如果有人利用你的信任伤害你,但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好人,你会怎么办?”
风停了,松针不再作响,连空气都好像凝固了,周围安静得好像只剩下他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和我自己的,像两面鼓在对着敲。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用另一只手轻轻覆上我的手背,他的掌心很暖,带着护手霜的茉莉香气,一点点驱散我指尖的凉意,像阳光融化冰雪。
“我会找到那个看得见他真面目的人。”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像水滴落在石头上,“然后,和她站在一起。”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像琴弦突然断了,抬头时正好对上他的眼睛,里面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坚定的温柔,像在说“我相信你”,像黑夜里的灯,亮得让人安心。
远处的护士又在喊他了,声音更急了些。他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脸上恢复了平时温和的样子,眼里却带着点笑意,像藏了颗糖。
“中午一点,”他微微俯身,凑近我的耳边,“休息室有巧克力蛋糕,是食堂阿姨特意做的,上面还撒了杏仁片,别说我没提醒你。”
说完,他直起身,冲我笑了笑,眼睛弯成了月牙,转身朝着护士声音的方向走去,白大褂的下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像只白色的鸟,轻快地飞远了。
我站在原地,指尖轻触着滚烫的耳廓,像贴着一轮炽热的小太阳,心脏如擂鼓般急促跃动,几乎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手中似乎还存留着他的温度,那属于他的气息缠绵萦绕,如同春风掠过心间,挥之不去,亦无法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