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下雨天，意味着“穹顶”在经历每月一次的例行清洗。清扫机械会爬上万米高的屏障，将自己的爪子锁死在交错织就的六边形超聚合材料上，一边从口器中探出高压喷头，冲刷这个月内人们生活时释放的废气凝结物。那些油腻的，污浊的颗粒随着水雾在空中积聚成云，随后化为雨水倾泻而下。
吉米菈·凯斯站在窗前，看着水滴打在玻璃上，又缓缓滑落下去，留下一条若隐若现的痕迹。
反光中是她浓重的黑眼圈，和布满血丝的眼球。
大雪会持续三天，这是一次清洗的工作周期。但在这之后天空不会放晴。而是终日被灰白的雾气笼罩。凯斯没见过晴天，从她出生以来就没有。她在这氤氲中长大，并和这座“远游号”一起驶向未知的宇宙。
凯斯身后的办公桌上摆放着全息放映元件，待办事项那一栏几分钟前才刚刚清空。生命科学研究院的工作还是一如既往的繁重，它给人带来的窒息感就如街区上空的大气一样，仅仅呼吸一口就让人涌起气管滞涩的不适。
“哈——”想到这儿，凯斯不禁深深舒出一口气，闭上眼，把手里的咖啡一饮而尽，纸杯被潇洒的抛进垃圾桶里。
管他呢，今天可是个大日子。
她插着兜走到桌前，用意识操纵着管理面板，将完成的工作一件件发送给相关部门。
而在凯斯处理好最后一条文件的瞬间，左下角的交流框弹出一则通讯请求。
凯斯瞥了它一眼，随后嘴角上扬——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喂？”凯斯接通通讯。
“我还以为会有更棒的开场白来迎接拓荒英雄的归来呢。”
一道男声径直在凯斯脑内响起，听起来低沉却活泼。
“【举起手来】怎么样？就像上次在沃尔特空港违停被抓那一回。”凯斯关闭了终端，将通讯转到移动口一边打趣道，“别忘了那次是我付的钱。”
通讯那头传来杠铃般的笑声，凯斯听着他爽朗的大笑，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在几号空港？”她轻声说，“我来接你。”
伊万驾驶着拓荒船滑行在空港内，他的船型号不算新，巨型船身上也陆陆续续添了几块补丁，探照灯还是传统的镶嵌式，但开起来功率倒是不小，像是某种大型捕食者深夜发光的眼球。
空港绵延数十千米，每两千米便重复出现一处一模一样的港口，唯一不同的在于标码。伊万坐在驾驶舱精心改装过的操作椅上，视线透过主窗扫视每一处港口:
小型港口纵横扩开数十米，配置有两条负责对接的狭长机械臂与一组维修无人机，空港墙体上纯银的反光让伊万想起家乡院子里的池塘它在太阳底下总是闪闪发光——呵，太阳，这里没有太阳，只有来回游移的探照灯。
中型港口显得稍大一些，都是供来往的商船使用，高逾几百米的港口轮廓呈现为六边形，不时有成群结队的无人机从商船上搬运货物下来，远远望过去，庞大的集群化作洪流，一点一点清理的上门的补给。这条由机械组成的纽带像连接婴儿与母体的脐，把养分缓缓吸取，再慢慢置换代谢废物。
伊万把手伸向操纵杆，探照灯的光在空港港口上的壳体上游移，直到扫视过一圈巨型港口的轮廓，那个直径刚好两千三百米的圆。
大圆的内部闪烁着点点亮光，伊万看不清那是什么。他猜测周围环绕的维修舰就在里面。以军事目的建造的建筑与设施大多对外保密，就像巨型港内部填满的吸光图层一样。
不知为何伊万忽然涌上一阵唏嘘：人类致力于构建自己的太空帝国，当技术发展到一定瓶颈时，疆域的饱和便限制了人类向外扩张的激情。
空间跨越时间的尺度，为探索划定边界。当人们回过头时，广袤的宇宙第一次让人类的好奇得到了满足。
于是文明的脚步突然转向，起码在这一阶段内，人类的发展目标将是完善并联通整个联邦存在的空间，让他们变得紧密，更为一体。
而像伊万那样的拓荒者已然沦为旧时代的残党，处境变得越来越困难。
“啧，管他呢。”伊万甩了甩脑袋，收回乱飞的思绪。手指滑动屏幕切出一首悠扬舒缓的老歌，为即将到来的见面营造氛围——当然，是伊万内心的氛围。
呲——
当换下宇航服，从加压舱室里走出来时，气阀打开的声响简直令伊万心旷神怡。想象一下，被闷在单人间将近一个月后，终于有人打开你的房门，并提供你一个比单人间还大的浴室，洗澡，换衣。一套流程，下来伊万感到整个灵魂都被涤荡干净了。
站台的灯光洁白而柔和，配着顶层加湿器制造出的朦胧，让人如陷云中。
伊万在站台光滑的地面上行走，地面铺设的材料是【聚合器03】，一种可迅速平整地形的亚涂料式纳米合物。伊万想起自己在驾驶进港区时看见了激光投影广告，经销商的投放策略可谓相当醒目。
目前的时间周期内，站台里没什么人，所以伊万能在立柱排列的大厅中轻易寻得那道令他魂牵梦萦的身影。
凯斯穿着一身白大褂，微笑着冲伊万招手。
实验室里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但这并不妨碍伊万小跑过去，将她轻轻搂在怀里。
“我可想你了。”他说。
“我也是。”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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