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情》归梦

乱葬岗的风裹着血腥气扑面而来时，魏无羡猛地从噩梦中惊醒。

喉间还残留着被怨灵啃噬的灼痛，他颤抖着摸向腰间——本该挂着陈情的地方空空如也，唯有指尖触到一片潮湿。低头看去，青石板上蜿蜒着暗红水痕，竟与前世坠崖时咳出的血一模一样。

“又做噩梦了？”

清冷的嗓音从帐外传来，魏无羡浑身僵硬。这具身体明明已经在乱葬岗化为齑粉，此刻却躺在云深不知处的暖阁里，床帐上绣着的卷云纹正被晨雾洇染成淡蓝。他猛地掀开被子，却见自己手腕上缠着雪白绷带，绷带缝隙间露出的皮肤光滑完好，哪里有半分被夷陵老祖鬼道侵蚀的痕迹？

“魏婴。”

蓝忘机掀帘而入，发带松松束着，衣摆沾着露水。他手中端着的药碗腾起白雾，碗沿还贴着片金箔——是姑苏蓝氏特有的醒神汤。魏无羡望着他眼底淡淡的青黑，忽然想起前世不夜天城那夜，这人也是这样红着眼眶，将他从血海里抱出来。

“我......”喉间干涩得厉害，魏无羡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我不是死了吗？”

蓝忘机的指尖在碗沿轻轻一颤，汤药晃出涟漪：“你坠崖后，我寻了整整三个月。”他忽然伸手扣住魏无羡的手腕，灵力如细流般涌入经脉，“如今你金丹未碎，灵脉未损，只是......”

“只是什么？”魏无羡抬头，撞进那双盛满星河的瞳孔里。蓝忘机的睫毛在晨光中微微颤动，像振翅欲飞的蝶，却在即将触及真相时猛地垂落。

“没什么。”他转身将药碗放在案几上，“先喝药。”

魏无羡盯着那碗黑漆漆的汤药，突然想起前世在莲花坞，江澄总捏着鼻子躲他身后，而温情会把蜜饯偷偷塞进他袖口。喉头泛起苦涩，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拽住蓝忘机的袖口：“蓝湛，你实话告诉我......现在是哪一年？”

蓝忘机的背影骤然绷紧，像被按了暂停键的傀儡。窗外传来鹤鸣，惊散了檐角积雪。良久，他才低声道：“魏婴，你昏睡了三年。”

三年。

这两个字如重锤砸在心上。魏无羡踉跄着扶住床柱，记忆如潮水翻涌——不夜天城的剑雨、金凌的哭声、江澄通红的眼眶，还有蓝忘机抱着他坠落时，发带缠上他指尖的触感。原来他竟在鬼门关前兜了个圈子，又回到了这个本该万劫不复的人间。

“姑苏有异动。”蓝忘机忽然开口，将披风披在魏无羡肩头，“昨夜有修士禀报，云深不知处后山的禁林里，出现了类似夷陵......的鬼道气息。”

他说到“夷陵”二字时，声音极轻，却像有根细针扎进魏无羡心口。曾几何时，这三个字是天下人的梦魇，如今却成了悬在他头顶的利剑。魏无羡摸向枕边，那里静静躺着他的随便——剑鞘上还留着他刻的歪歪扭扭的“魏”字，却被人用银丝细细描过，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

“我同你去。”他将随便系在腰间，发现蓝忘机早已备好了他惯用的符咒袋，里面甚至装着半块受潮的糯米糕，“蓝湛，你......”

“不必多言。”蓝忘机转身时，魏无羡看见他耳尖微微发红，“速去速回。”

禁林深处的景象令两人同时止步。

本该郁郁葱葱的草木皆成枯骨，藤蔓上缠绕着漆黑的怨气，在月光下凝成一张张扭曲的人脸。魏无羡握紧随便，却感觉掌心渗出冷汗——这气息太熟悉了，分明是他在乱葬岗领悟的鬼道，却又带着某种诡异的浑浊感，像被污水污染的墨汁。

“小心！”

蓝忘机的抹额突然绷直如剑，将扑来的怨灵击成齑粉。魏无羡趁机甩出符咒，却见那些怨气在触碰到符咒的瞬间发出刺耳的尖啸，竟凝成了一只巨大的玄色手臂，指尖长着青紫色的倒刺。

“这是......”他瞳孔骤缩，想起前世在温氏地牢见过的傀儡，“有人在养尸？”

蓝忘机的避尘已经出鞘，剑光映得他脸色发白：“此尸怨气虽强，却无灵智。”他忽然看向魏无羡，目光灼灼，“魏婴，你可曾见过类似的术法？”

话音未落，地面突然裂开无数缝隙，无数只惨白的手破土而出。魏无羡本能地拽住蓝忘机的手腕后退，却在触及对方掌心老茧时猛然怔住——这道伤疤，是十六年前他被温晁扔进乱葬岗那晚，蓝忘机为救他握断剑柄留下的。

“魏婴！”

蓝忘机的喝声将他拉回现实。只见那具巨大的傀儡已经破土而出，胸腔里赫然嵌着半块阴虎符——正是魏无羡坠崖时碎裂的那枚！

“不可能......”他踉跄着后退，腰间的随便突然发出清鸣，“阴虎符明明已经......”

“小心！”蓝忘机挥剑斩向傀儡脖颈，却被对方反手击飞。魏无羡眼睁睁看着他撞在树干上，咳出的血珠溅在雪地上，像开了朵妖冶的红梅。怒意如烈火般窜上心头，他鬼使神差地伸手入怀——本该空无一物的地方，竟摸到了一支竹笛的轮廓。

陈情。

当笛声在禁林中响起的瞬间，魏无羡终于明白蓝忘机为何欲言又止。他的指尖拂过笛身，那里刻着与随便剑鞘相同的银丝“魏”字，而笛孔间缠绕着的，分明是蓝忘机的抹额残片。

“蓝湛，看好了。”他咬住笛尾，血色灵气如潮水般涌出，却在触及怨灵的刹那转成清越之色，“这才是我的鬼道。”

傀儡在笛声中轰然崩塌，化作万千光点消散。魏无羡瘫坐在雪地里，看见蓝忘机一瘸一拐地走来，眼中倒映着他自己的脸——没有黑气缭绕，没有眼底青斑，只有一双干净的、带着笑意的眼睛。

“你......”蓝忘机在他面前蹲下，抬手想碰他的脸，却在中途猛地收回，“为何......”

“因为这三年，你一直在用自己的灵力温养我的灵脉。”魏无羡握住他颤抖的指尖，放在唇边轻轻一吻，“对吗，蓝湛？”

雪落在蓝忘机发间，像撒了把碎钻。他忽然低头，将魏无羡紧紧搂进怀里，力道大得像要把人揉进骨血里。魏无羡听见他剧烈的心跳，听见他在耳边用近乎破碎的声音说：“魏婴，别再离开我。”

风穿过禁林，卷起地上的残雪。魏无羡望着蓝忘机后颈新添的白发，忽然想起前世坠崖时，这人眼中碎掉的星光。原来在他不知道的三年里，蓝忘机早已将他的魂与骨，都刻进了自己的命格里。

“蓝湛，”他将陈情塞进对方掌心，用指尖勾住那人的抹额，“以后无论去哪，都带着我吧。”

蓝忘机抬头，看见晨雾正从山巅漫来，为魏无羡的睫毛镀上金边。他忽然轻笑一声，那抹向来冷肃的眉眼舒展如春风：“好。”

笛声与琴音在晨光中相和，惊起一群白鹤。云深不知处的钟声遥遥传来，惊破了三年来压在两人心头的霜雪。这一次，魏无羡知道，他们再也不会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