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渊的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虚弱的笑容。
她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动作轻得几乎看不见。
“臣……病入膏肓……药石……罔效……”短短几个字,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喘息声粗重起来,“强留……无用……徒……徒惹……王上……烦忧……”
“寡人不怕烦忧!”陈勋低吼,眼眶发热,“寡人只要你活着!谢渊,你听见没有!寡人命令你活着!四海未平,天下未统,你还没见到宏图霸业真正实现的样子!寡人的抱负,你的抱负,都未竟全功!你不能走!我不准你走!”
他的声音在空寂的室内回荡,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威势,却也泄露了内心最深处的惶然无助 。
他紧紧攥着她的手,仿佛只要这样握着,就能留住那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
谢渊的眼中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一闪而过,像是听到了“抱负”二字。
她费力地转动眼珠,视线艰难地投向窗外那片被窗棂分割的天空,眼神空洞而遥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屋顶,望向了某个遥不可及的所在。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浓重的药味里。
那只被陈勋紧握的手,冰凉依旧,却连一丝回应他力道的力气都没有了,软软地任他握着,像一段失去生机的枯枝。
陈勋的心,瞬间沉入了无底的冰窟。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有什么珍贵的东西,正在他指间无法挽回地流逝。朝堂的暗流,宗室的怨毒,此刻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巨大的恐慌和失去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只能徒劳地、更紧地握住那只冰冷的手,仿佛那是他在惊涛骇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他想起当初雪光如刀剑的冬夜。
来自荆楚的士子宽袍博带,戴着薄玉高冠,说他以雄图霸业。
陈勋总是搞不清楚谢渊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她说想踏平中原,天下一统,但是眼看四海将平,这人却走了。就像她以冷血残酷的手段打破旧日礼乐的幻梦,自己却像古时的圣人一样,私仇不干公事,权势在握不谋私。
只留下一封遗策。
一篇长书,洋洋洒洒,远谋近策,如棋局落子,将身后十年乃至二十年的国政脉络,具陈其中。详尽得令人心惊,也冰冷得令人窒息。
唯独没有一个字提及自己。
天式纵横,阳离爰死,他该向何处寻那不死的良药?传说中的鲮鱼能够让人延年不死,可是他又该向何处去寻找鲮鱼?
隆冬时节,大雪纷飞,如扯絮,如倾盐,将陈国王城覆盖在一片死寂的素白之下。陈国的柱石,权倾朝野的谢相,薨逝于这个最寒冷的黎明。
为谢渊整理遗容时,陈勋亲手拆开谢渊束发的青帛。铜盆里漂浮的胰脂泛着茉莉香,是他去年赐下的贡品。
当奉命敛身的医女,颤抖着手指拂过谢渊散落的长发,触及那过于纤细的颈项和锁骨下微微起伏的轮廓时,她如遭雷击,猛地缩回手,脸色惨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王…王上……谢相……谢相竟为女儿身!”
屏风后,一直屏息记录的史官,手中的笔锋“啪”地一声折断,饱蘸浓墨的笔尖狠狠砸在简牍上,污浊的墨汁瞬间晕染开一大片,正正淹没了那个力透纸背的“相”字,如同一个不详的谶言。
陈勋如遭重锤,踉跄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柱子上。他死死盯着榻上那褪去所有伪饰、苍白而平静得近乎陌生的容颜,那双曾洞悉世事、翻云覆雨的凤眼此刻永远地阖上了。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剧痛撕扯着他的心脏,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无法言喻的悲凉与空茫。
他猛地仰头,发出一声似哭似笑、凄厉如孤狼般的嘶吼:
“竟是如此!竟是如此!谢……好一个云泽谢氏啊!”
屋外,纷扬的大雪无声落下。
拾柒抱着他那柄从不离身的旧刀,如一尊沉默的石像,木然伫立在风雪中。
冰冷的雪花落在他肩头,融进他僵硬的衣袍里。他的目光穿透茫茫雪幕,望向虚空,脑海里翻腾的,尽是那个荆楚小院里,少女谢沅或微笑、或沉静、或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寂寥的面容。
她该满意了吧?拾柒想。
连这最后的死亡,都成了她精心算计这位君王心魂的绝妙一步。
以身为祭,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