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锁花期

自那日起，张澈便不由自主地关注起张正。她仍会偷偷溜进他的院子，轻巧地攀上石砖青瓦，隔着朦胧树影，远远凝望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在外人眼里，他是杀伐果断的张家少主，可在她的记忆中，那年桃花纷飞，少年意气风发，曾放言要成为天下第一剑客。

那时的她，亦怀揣着同样的壮志。如今回望，这些年她又蹉跎了多少时光？

城南的樱花如期盛放，粉白如云霞。可她站在花树下，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再不复往年的惊艳。

街边熙熙攘攘，吆喝声此起彼伏。她穿梭在烟火气里，买了不少吃食，手里满满当当。

途经杂耍表演处，她寻了个角落的矮凳坐下，随手将梅子放入口中，全然顾不上形象。

“客官，要点儿什么？”小二热情招呼。

“一碗白粥。”数日奔波，她实在没什么胃口。

“好嘞！”小二高声应下。

她半眯着眼，为杂耍艺人的顶缸绝活击节叫好。

瓷碗里的白粥还腾着热气，她就着戏台子的喝彩声小口啜饮，余光却总不自觉扫过天边翻涌的乌云——这场雨怕是躲不过了，等摸黑回到张家大宅，少说也得戌时三刻。

这天夜里，蝉鸣吵的她实在是有些睡不着，打开窗子，瞧见几只萤火虫，跌跌撞撞扑进窗沿，她伸手去够，微凉的风裹着雨丝扑面而来。

指尖刚触到荧绿光晕，雨势突然变大，噼里啪啦地砸在芭蕉叶上。受惊的萤火虫慌不择路，纷纷往屋内飞去，躲进了角落。

这一刻蝉鸣敛了声，只剩雨打芭蕉的碎响，把寂静越捶越实。

四下无人，她偷偷摸出个歪歪扭扭的半成品香囊，还有几团乱线。

捏着针的手直发抖，每缝一针，五官就跟着皱成一团，忍不住撇了撇嘴。

针尖突然狠狠扎进食指，血珠瞬间冒出来。她疼得一哆嗦，香囊“啪”地掉在地上，针也跟着滚到墙角。

“不绣了！”张澈气得踢开脚边的凳子，想都没想转身就躺回床上。

她盯着天花板再没有什么动作，就这样过了许久，她忽然又起身，弯腰捡起地上皱巴巴的香囊。用嘴吮了吮伤口，摸黑找回了那根针。

雷雨交加中，她弓着背凑近油灯，火苗被风刮得直晃，映得她皱着的眉头也跟着忽明忽暗，手上的针线却再没停过。

“少爷，小姐出远门了。”

阿那然垂首浇着紫檀木书案上的兰花，清水顺着青瓷花盆边缘漫下，在深紫色的木纹里蜿蜒成细流。

余光瞥见张正捏着棋子的指节泛白。

“嗯。”回应却轻飘飘落下来，像一片沾了霜的枯叶，没什么温度。

暮色渐浓时，他又低声道：“少爷，小姐今夜不回来了，别院刚落了锁。”

“嗯。”棋盘上黑子重重砸出裂痕，张正盯着残局，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影。

“阿然。”张正突然开口，“你说……若连想留之人都留不住，这副空架子的少爷身份，又有何用？”

空气骤然凝固。阿那然猛地抬头，眼中翻涌的情绪被暮色揉碎，“少爷……”那个总在风雨里镇定自若的少爷，此刻却像被抽去了脊梁。

他想起往日张正教他审时度势的冷静模样，想起那些被他一语点破的困局，此刻却在这方棋盘前失了方寸。

尽管二人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可阿那然知道，他们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的命好贵，贵到他背负不起。

他的命很贱，贱的如同路边野草，只值五两银子。

呵……一个被亲生母亲抛弃的人活着能有什么意思…

一个被病困住，一个被命困住。

当年作为张家少主的他，伸手将他拉出泥潭，如今他也想攥紧这双正在下沉的手，助他新生，无论是以牺牲自由为代价还是以光阴或者生命，他都甘之如饴。

张正摩挲着碎裂的棋子，锋利边缘割破指尖，“若不是这副身子……连护她周全都成了负累…”话音戛然而止，他别过脸，“退下吧。”

阿那然不放心地看了看张正，犹豫着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攥紧了腰间的剑柄。转身时，他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一下下撞在他后背上，拽得他几乎迈不开步子。

张正望着少年单薄却挺拔的背影，喉间滚过叹息。

夜风裹着雨丝吹了进来，将棋盘上的血迹晕染成暗红的花。棋子上的裂痕还在延伸，如同他注定残缺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