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潮湿像无形的幽灵，悄然渗入这间不足三十平的老旧出租屋。墙皮剥落处洇出深浅不一的水痕，天花板的角落已经爬上了几朵灰绿色的霉斑，空气中漂浮着衣物难以晾干的闷涩气息。
可奇妙的是，居住在这里的年轻情侣却在这潮湿中酿造出了某种甜蜜——他们用廉价的除湿盒在墙角排成整齐的队列，像布置某种神秘仪式；把发霉的斑点戏称为“墙上的抽象画”，甚至为最像小狗形状的那块霉斑起了名字。
推开门锁的瞬间，浓烈的疲惫感几乎要将你压垮。高跟鞋磨破的后脚跟隐隐作痛，可当温暖的饭菜香气扑面而来时，那些郁结在胸口的浊气突然就散了。
厨房里传来规律的切菜声，李河珉穿着你去年给他买的深蓝色围裙，那上面还印着“世界第一主夫”的幼稚字样。他听见动静转过头，额前的碎发被蒸汽熏得微微卷曲，鼻尖沾着一点酱油渍。看到你的瞬间，他眼睛弯成月牙：“再等会儿哦，姐姐，菜快炒好了。”声音里带着你熟悉的、蜂蜜般的甜味。
你突然鼻尖发酸，赤着脚踩上还沾着水渍的瓷砖地，从背后环住他精瘦的腰身。隔着棉质T恤能感受到他紧绷的腹肌，后背传来平缓的心跳声。
“今天快要累死了...”你把脸埋在他肩胛骨之间，闻到他身上混杂着油烟味的沐浴露香气。
李河珉微侧过头，发梢蹭过你的脸颊，带着厨房里蒸腾的热气。“今天特意做了你喜欢的菜，”他手里的锅铲还在翻炒，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笑意，“知道姐姐这周很辛苦。”
你收紧环在他腰间的双臂，额头抵在他肩胛骨的位置，能感觉到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抽油烟机的轰鸣声中，他突然关火转身，沾着酱汁的食指轻点你的鼻尖。
“先去换衣服，最后一道菜马上好。”你这才注意到料理台上摆着已经做好的大酱汤，表面还飘着翠绿的葱花，旁边小碟里是腌得恰到好处的辣白菜。
你抓住他正要缩回的手腕，膏药的刺鼻药味混着炒锅的香气钻进鼻腔。“这是怎么回事？”拇指摩挲过膏药边缘，能感觉到他肌肉瞬间的紧绷。
李河珉用左手把额前的头发往后一拨，露出被蒸汽熏得发红的耳尖：“昨天搬音箱的时候蹭了下，酒吧新来的调音师笨手笨脚的...”话音未落，你已掀开膏药一角，紫红的淤痕在白皙的皮肤上触目惊心。他倒吸凉气的声音被抽油烟机的声响盖过，但掌心里他的脉搏突然变快了。
你感觉眼眶发热，视线瞬间模糊成一片。李河珉顿时慌了神，炒菜铲“咣当”掉进锅里，双手捧住你的脸。
他拇指轻轻擦过你眼角，声音软得不像话：“我们姐姐怎么变成小兔子了？”你闻到他指尖残留的麻油香气，混合着膏药的苦涩。
“这叫工伤赔偿。”他突然把你拦腰抱起，像对待易碎品般轻放在餐桌椅上，单膝跪地给你套上毛绒拖鞋。你踢到他膝盖的瞬间，他倒抽冷气的声音让你心脏骤缩——原来牛仔裤下还藏着淤青。
“看来要申请终身护理了。”他仰起脸笑得眼睛弯弯，睫毛上却挂着未干的湿气。你这才发现他左手无名指有一道结痂的划痕，是上周你说想听吉他时，他连夜改装效果器留下的勋章。
你伸手戳了戳他脸颊的小酒窝，故意板起脸：“李大明星，现在可是伤残人士了，得遵守病人守则第一条。”
李河珉眨眨眼，突然扶着腰“哎哟”一声倒在沙发上：“那病人要姐姐亲亲才能起来。”你握拳作势就要砸过去，他却灵巧地接住，顺势把你拉进怀里。
“姐姐去外面等我，这样下去只能留作当晚饭了。”
窗外梅雨依旧淅淅沥沥，潮湿的夜风掀起纱帘一角，送来楼下栀子花被雨水打湿的香气。李河珉难得没有演出，此刻正靠在床头，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着你散落的发梢。
你枕在他没受伤的那侧臂弯里，能听见他胸腔里平稳的心跳声。他另一只手腕上的膏药散发出淡淡的药草味，混合着他惯用的雪松沐浴露的气息，莫名让人安心。
“姐姐，”他突然用下巴蹭了蹭你发顶，声音里带着笑意，“你头发上有泡面味。”你作势要起身，却被他用被子裹紧：“骗你的，是太阳晒过的被子味。”
月光从窗帘缝隙溜进来，正好落在他锁骨结痂的伤口上，你伸手轻触，他立刻夸张地倒吸凉气，却在你缩手时捉住你的指尖按在那里。
李河珉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支荧光笔，笔帽在他齿间轻咬开时发出“咔”的轻响。你看着他低头在你手腕膏药上作画的专注模样，睫毛在月光下投出颤动的阴影。
“好了。”他得意地展示作品——一只抱着月亮的猫咪。关灯的瞬间，膏药突然在黑暗中发出莹莹绿光，你这才发现他把自己手腕上的膏药也画满了星星。荧光涂料在黑暗里呼吸般明灭，像把整个夏夜星河都封印在了两寸见方的医用胶布上。
“这样半夜醒来...”他的指尖追随着荧光轨迹划过你手腕，“就不会找不到姐姐了。”你们的手指在发光的涂鸦间交缠，窗檐的水滴声不知何时变成了同步的心跳。
你俯身亲吻他手腕淤青的瞬间，李河珉突然“啊”了一声。你以为弄疼了他，慌乱抬头却撞进他盛满笑意的眼睛。
“魔法生效了。”他转动着手腕，膏药上的荧光小猫跟着灵活翻滚，“现在疼的是...”温热掌心突然贴上你后颈，“这里。”他指尖精准按住你长期伏案写作最僵硬的颈椎棘突。
时光是最严苛的考官，它用细密的齿痕啃噬着所有看似坚不可摧的誓言。你们精心构筑的避风港，终究没能逃过这场缓慢的凌迟。
你站在狭窄的防火梯上，雨水顺着生锈的铁栏杆蜿蜒而下，浸透了你的拖鞋。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混着电流杂音，像隔着一层毛玻璃：“隔壁林阿姨的女儿考上了公务员，下个月就...”
出租屋的窗户透出暖黄色的光，你能看见李河珉正在收拾碗筷的身影。他左手腕上的膏药已经换成了新的，却还是固执地贴着你们当初买的情侣款。一滴雨水滑进你的衣领，冰凉得让你打了个哆嗦。
“妈，首尔的樱花...快要开了。”你突然打断她，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铁栏杆上的漆皮。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你知道母亲此刻一定在看着客厅墙上你高中毕业时拍的全家福。
窗内的身影忽然转向窗户，你下意识后退半步，让雨幕彻底隔绝了视线。手机屏幕映出你模糊的倒影，眼角有什么在发亮，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再说吧。”你轻声重复，这句话已经成了最近的口头禅。你回到屋内时李河珉人影正跳着明天酒吧演出的舞蹈。
夜已经很深了，窗外的雨依然下个不停。李河珉从背后环抱着你，把脸埋在你的肩窝里，呼吸间带着淡淡的烧酒味。
“姐姐...”他的声音闷闷的，手指无意识地绕着你的发尾打转，“今天练舞的时候，老师说我可以去当练习生了。”
你感觉到他的心跳比平时快了些，贴在你后背的掌心微微发烫。明明是最亲密的姿势，却莫名让你想起第一次在便利店遇见时，他帮你捡起掉落的硬币，指尖相触时也是这样的温度。
“要看吗？”他没等你便起身，可没一会儿他又躺回来床上，转而用鼻尖蹭了蹭你的耳垂：“...我改天再跳给你听好不好？”
李河珉他此刻异常的粘人，是因为晚上那通电话。他的手臂收紧了些，像是害怕一松手你就会消失在雨夜里。你们就这样沉默地听着彼此的呼吸声，直到窗外的雨渐渐小了，只剩下窗外外机滴答滴答的水声，像某种倒计时。
那晚你辗转难眠，窗外的雨声像某种无休止的拷问。天蒙蒙亮时，李河珉突然从背后环住你，带着刚睡醒的鼻音说：“我们今天翘班吧。”
没等你回应，他已经翻身下床，从衣柜深处摸出个铁盒。里面躺着两张皱巴巴的演唱会门票，是你们刚恋爱时想去看却没能买到的乐队。“找人买的，”他耳尖发红，“存了三个月的外快。”你注意到门票日期是今天，而他昨天分明说过晚上有重要演出。
正午的烈日晒化了连日阴雨，他带你穿过七条小巷，停在一家隐蔽的纹身店前。玻璃门上贴着的樱花剪纸已经褪色，和母亲电话里提到的首尔樱花奇妙地重合。
老式留声机正在放《Fly Me to the Moon》。你看见工作台上摆着设计稿——两个缠绕的八分音符，组成一个心电图的图案。
针刺入皮肤的瞬间，李河珉突然握住你的手腕，拇指轻轻按在你的脉搏处。“我想，”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的名字随着姐姐的心一起跳动。”纹身机的嗡鸣声中，你看见他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汗珠，像晨露悬在将枯的草叶上。
他坚持要纹在彼此左胸第四肋间隙的位置，那是解剖学上心脏最近体表的地方。当针尖刺破你心口皮肤时，他突然哼起你们第一次相遇时便利店放的那首歌，荒腔走板的旋律盖住了你吃痛的抽气声。
纹身师完成最后一笔时，李河珉突然把你的手按在他鲜血微渗的新纹身上。掌下传来急促的震动，不知是谁的心跳更慌乱些。“这样就算以后...”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出一个没能说完的假设，“至少我们的名字还住在离对方心脏最近的地方。”
梅雨季的潮湿里，验孕棒上的两道杠像被雨水晕开的颜料。你盯着洗手间发霉的墙角，那里还留着李河珉当初用防水涂料画的小狗图案。
“姐姐？”浴室门被轻轻推开，你举起验孕棒的手在颤抖，李河珉的瞳孔骤然紧缩的瞬间，你看见自己苍白的倒影。窗外突然滚过春雷，震得廉价玻璃嗡嗡作响，他踉跄着跪下来时，膝盖撞翻了你们用来接屋顶漏水的塑料盆。
“这里，”他颤抖的指尖悬在你小腹上方，“真的住着我们的...”后半句融化在你们交叠的哽咽里。
雨水开始从天花板渗漏，正好滴在你们相贴的额头上。他忽然解开衬衫，露出心口尚未痊愈的纹身伤口：“宝宝会先学会叫阿爸还是妈妈？”你抚上他结痂的皮肤，那里有你名字的笔画正在随着呼吸起伏。
医院的预约单在餐桌上放了三天，边缘已经被李河珉无意识摩挲得卷了边。你盯着他今早偷偷塞进你包里的孕妇维生素，铝箔板上的凹痕像是被用力捏过的痕迹。
“我…不想要。”你抚摸着肚子说。
他忽然用中文吼出：“至少给我个理由！”
“你知道我们连墙上的霉斑都去不掉！”你突然掀翻餐桌，泡面碗砸在地上溅起的汤汁染脏了他的裤脚。他弯腰去捡的瞬间，你看见他后颈新添的拔火罐痕迹——那是上周他偷偷去中医馆治疗失眠留下的。
李河珉突然跪下来抱着你的腿：“三个月...”他脸颊贴着你冰凉的膝盖，“只要三个月...我能凑够月子中心的钱...”你摸到他后颈黏腻的冷汗。窗外突然闪过闪电，照亮了墙上被你们忽略的霉斑——不知何时已经蔓延成摇篮的形状
“我们…”你开口时喉咙像含着碎玻璃，却听见自己说，“明天去退掉医院的预约单吧。”他僵住的身体让你想起被雨淋湿的流浪猫，连呜咽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当你终于把手覆在他手背上，共同触碰那个尚未隆起的小腹时，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你们交叠的指缝间——不知是谁先哭的。
产房外的长椅上，李河珉用指甲在扶手刻下第三百二十四道划痕。“眼睛像你。”他把哭累的婴儿交到你怀里时，手指在发抖。夏夜的小拳头攥着他掉落的纽扣，那是你宫缩最剧烈时扯下来的。
李河珉在无数个失眠的深夜里，凝视着婴儿床里熟睡的女儿内心被撕裂成两半。他清楚地知道，用这个柔软的小生命作为枷锁将你禁锢在身边是多么自私的行为。
女儿睡梦中无意识攥住他手指的触感，总让他想起你最后一次为他包扎伤口时，颤抖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的阴影。
每当女儿在梦中露出微笑，李河珉都会鬼使神差地拿起手机想给你发消息，却在按下发送键前猛然清醒。
你留在浴室的那管牙膏，他挤了又挤，直到铝管彻底干瘪也不舍得扔掉。那些被你遗落的发丝缠在梳齿间，像黑色的诅咒，提醒着他卑劣的占有欲。
六年后·首尔文学奖颁奖典礼
闪光灯如暴雨般落下时，你正在整理演讲稿，突然听见主持人念出颁奖嘉宾的名字：“——有请著名音乐制作人，李河珉先生。"”
你的钢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团墨迹。
他走上台的步伐比记忆中沉稳许多，曾经凌乱的额发如今一丝不苟地梳起，以及无名指上，始终未摘的素圈戒指。
“获奖作品《梅雨期的孩子》，”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来，比记忆里更低沉，“写尽了漂泊时代里，那些潮湿的爱。”
你们在镜头前握手，他掌心温度依旧灼人。你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还是从前那款廉价沐浴露的味道。台下掌声雷动时，他的拇指在你指关节上停留了0.5秒——正好是孩子出生时，你们共同数过的那段珍贵的心跳间隙。
“孩子会背你的诗了。”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尘埃里沉睡的旧时光，“总指着书柜问，妈妈什么时候回家？”
你从他手机里看到视频：六岁的女儿穿着你寄去的碎花裙，结结巴巴读着你新书扉页的句子。背景音里有人轻轻弹着钢琴，是第一次见面时的那首。
“下个月我要去维也纳巡演。”他低头整理袖扣，钢制领针折射的光晃疼了你的眼睛，“女儿得去你那里了，她想你了。”
他也是。
你们在化妆间门口分别时，他忽然回头：“那盆绿萝...我养活了。”——那是你们刚同居时差点枯死的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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