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露重风寒。
白小九跪坐在茶室北窗下的蒲团上,指尖被冰凉的泉水浸得微微发红。铜壶中的水将沸未沸,发出细碎的声响,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她盯着水面泛起的第一颗蟹眼泡,忽然想起昨日在《茶经》上看到的句子:"其沸如鱼目,微有声为一沸。"
"水老了。"
清冷的嗓音从身后传来,惊得她手腕一颤。铜壶倾斜,滚水溅在风炉上,腾起一阵白雾。白小九慌忙抬头,看见东华帝君立在屏风旁,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紫色衣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帝君今日未束发,银白的长发如瀑般垂落,发梢还沾着外头的露水,眉头拧的像一股麻绳,衬得面色愈发苍白。白小九注意到他眼下一片淡淡的青影,像是整夜未眠。
"奴婢这就换水。"她急忙去取备用的玉泉水,衣袖却不慎带翻了茶荷。新焙的昆仑雪茶洒在乌木茶台上,翠绿的叶片映着深色木纹,像雪后初晴的山峦。
东华忽然伸手,指尖掠过茶台,轻轻拈起一片茶叶。白小九屏住呼吸,看见他修长的手指在晨光中近乎透明,能看清淡青色的血管。
"知道这茶为何叫昆仑雪么?"帝君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日低沉。
白小九摇头,鬓角的碎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她今日绾了个简单的螺髻,只用一根桃木簪固定,朴素得不像个仙娥,倒像是...东华眸光微暗,像是某个在青丘山野间采药的少女。
"因它生于雪线之上,百年才得一芽。"东华将茶叶放回茶台,指尖在木纹上轻轻一叩,洒落的茶叶竟自己飞回茶荷中,"采摘时需以唇衔之,不能沾半点俗气。"
白小九听得入神,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这个动作落在东华眼里,帝君忽然别过脸去,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奴婢...奴婢记住了。"她重新取水,这次格外小心。泉水是从太晨宫后山寒潭取的,注入壶中时泛着淡淡的蓝光。白小九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个小小的玉瓶,往水中滴了三滴。
"这是?"
"回帝君,是桃露。"她低着头,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奴婢今晨在瑶池边采的,想着...想着或许能添些香气。"
东华眸光一凝。三百年前,也有个人爱往他的茶里加桃露,说是能中和昆仑雪的寒性。那人总爱趴在瑶池边的桃树上等日出,说晨露最是清甜。
茶汤渐渐泛起金边,白小九执壶的手很稳。她今日换了种点茶的手法,先将热水注入茶盏三分,轻轻摇晃使茶叶舒展,再注至七分。这个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做过千百遍。
东华忽然站起身,紫袍扫过茶台。他伸手握住白小九执壶的手腕,力道不重,却让她动弹不得。
"这手法,"帝君的声音近在耳畔,带着淡淡的雪松香气,"谁教你的?"
白小九手腕微颤,茶汤在盏中荡起细小的涟漪。她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手法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只要碰到茶具,手指便自己记住了动作。
"奴、奴婢自己瞎琢磨的..."
东华松开她的手,转身望向窗外。晨雾中的佛铃花林若隐若现,有几瓣被风吹进来,落在茶台上。
"明日改用青瓷盏。"他忽然道,"昆仑雪配天青色,最是相宜。"
白小九福身应是,没看见帝君袖中紧握的拳头。那掌心躺着一枚小小的玉坠,雕成了狐狸形状,此刻正微微发烫。
午后忽然落了雨。白小九在整理茶柜时,发现最底层有个落灰的紫檀木匣。匣子没有锁,只在合口处贴了张泛黄的符纸,朱砂写的"封"字已经褪色。
她鬼使神差地揭下符纸。
匣中整整齐齐码着几十个香囊,每个都绣着歪歪扭扭的狐狸纹样。最上面那个靛青色的已经旧了,缎面被磨得发亮,像是常被人拿在手中摩挲。白小九小心翼翼地取出来,发现背面用金线绣着两个小字:"小白"。
心口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她眼前浮现出零碎的画面:一盏孤灯下,银针一次次刺破指尖,血珠染红了丝线...有人在耳边轻笑:"绣成这样,也敢送人?"
"啪嗒——"
泪珠砸在香囊上。白小九慌忙去擦,却听见身后珠帘响动。
东华立在雨幕前,肩头还带着湿漉漉的花瓣。他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靛青香囊上,瞳孔骤然收缩。
"从哪里找出来的?"帝君的声音比平日低沉。
白小九手忙脚乱地要收拾,却碰翻了木匣。香囊散落一地,有个滚到东华脚边——月白色的缎面上,绣着只打盹的小狐狸,针脚歪歪扭扭,却透着股憨态可掬的灵气。
东华弯腰拾起香囊的动作顿了顿。白小九看见他手背浮起青筋,像是在极力克制什么情绪。雨水顺着他的银发滴落,在青砖地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帝君...很珍视这位故人?"白小九轻声问。
窗外雨声渐密。东华将香囊收入袖中,紫色衣袖在雨气里泛着微光:"她若肯回来..."帝君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本君愿以三十六天为聘。"
这句话像把钥匙,突然打开了记忆深处的某道门。白小九头痛欲裂,恍惚看见漫天飞雪中,也有人对她说过同样的话。那时她答了什么?好像是...
"小九?"
东华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白小九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正贴在他心口,那里缺了半颗心的地方,隔着衣料传来不正常的灼热。
“东华……”白小九的嘴里不由自主的说出了这个名字,但她马上意识的不对。
"奴婢僭越了!"她慌忙后退,却被一把扣住手腕。
"你方才,"东华的声音哑得不成调,"叫我什么?"
茶烟袅袅中,白小九惊觉自己竟无意识喊出了那个藏在心底的名字。窗外惊雷炸响,她腕间的青玉镯突然浮现出蛛网般的裂痕。
东华盯着那道裂痕,眼神倏冷。他松开手,转身时紫色衣袖扫过茶台,带翻了那盏凉透的昆仑雪。
珠帘晃动的声响盖过了白小九的哽咽。她蹲下身去拾碎瓷片,眼泪一滴滴砸在手背上。奇怪,明明只是个萍水相逢的帝君,为何心痛得像丢了半条命?
暮色沉沉时,雨停了。白小九抱着膝盖坐在茶台前,看着最后一缕天光从窗棂间溜走。茶室里还残留着昆仑雪的冷香,混合着雨水的气息,莫名让人鼻酸。
她没看见廊下那道紫色身影。东华掌心躺着那个月白香囊,雨水顺着银发滴落,像极了那年太晨宫外,小狐狸眼角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