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风卷着松涛掠过窗棂,谢翎夭立在牧师房间的雕花门边,红衣如燃得正烈的篝火,映得周遭的暗影都褪了几分寒。她望着孟诗端茶的手微微一顿,眼底那抹掠过的复杂尚未藏稳,便被她捕捉个正着。
“孟姑娘既爱那首《少年行》,”谢翎夭唇角勾起的笑意带着锋芒,清冽的声线像碎冰撞在玉盏上,“不如说说,是爱诗中‘纵马踏平川’的少年意气,还是……爱这意气背后,能被你利用的筹码?”
孟诗鬓边的珍珠流苏猛地一颤,竟被这声诘问冻得褪了三分。她指尖绞着湖蓝裙摆上的缠枝纹,腕间银钏随着细微的动作轻响,柔音却依旧缠人:“自然是……两者都爱。”说罢将描金漆盒往前递了递,盒盖微启,露出里面半枚莲子状的物件,“姑娘随我入内室吧,赤蛟踪迹的详图,奴家想单独说与你听。”
“内室?”聂霁礼的声音突然从角落的阴影里撞出来,带着玉石相击的冷脆。他不知何时已立在那里,玄色衣袍扫过地面时带起微风,“孟姑娘的内室,怕是比黑水河底的赤蛟更藏着凶险。”
谢翎夭回头望他,眼尾那颗红痣在烛火下明明灭灭:“我的未婚夫倒是比我心细。”转回头时,红衣随动作漾开涟漪,“既然是关乎天下修士的大事,多几双眼睛何妨?”
孟诗正待开口,雅间那边忽然传来清亮女声。晓清弦立在栏杆边,水绿裙裾被夜风吹得掀起边角,腕间羊脂玉镯泛着温润光泽:“我与蓝晏也想旁听。赤蛟祸乱一方,总不能让姑娘一人担险。”她说着朝蓝晏递去个眼神,后者默契颔首,指尖已按在腰间佩剑的剑穗上——那枚同心玉佩正透过衣料传来微凉的警示,上面用灵力刻着的“内室有莲蛊”四字,几乎要灼透掌心。
孟诗看着这两人眉来眼去的默契,忽然咯咯笑出声,蓝裙扫过台阶时,鬓边一枚珍珠坠子竟“啪”地落在地上,露出底下那枚血色莲花刺青,在烛火下泛着妖异的红光。“既如此,诸位请吧。”
内室的沉香里掺着极淡的甜香,晓清弦刚踏进门便皱紧眉头,腕间玉镯自发转了半圈,泛起一层淡青光晕:“是‘牵机引’。”她指尖凝起灵力在鼻尖虚画符纹,“合欢派用来控制弟子的蛊香,闻久了会被下子母蛊,难怪孟姑娘身不由己。”
孟诗猛地回头,蓝裙裙摆扫过香案,铜炉里的灰烬惊起细尘:“你怎知……”
“三年前在师傅的《蛊经》里见过图谱。”晓清弦从袖中取出青瓷小瓶,倒出三枚月牙状的药丸,“这是清蛊丹,含着能暂避蛊香。”她将药丸分与众人,目光落在孟诗挽起的袖口处——那里掩着纵横交错的疤痕,像被暴雨打过的蛛网,新伤叠着旧伤,显然是常年被蛊虫啃噬留下的。
孟诗接过药丸的手在抖,银钏撞出急促的轻响。她忽然屈膝跪地,湖蓝裙摆铺在地上如折翼的蝶,颈间的血色莲花刺青竟随着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谢姑娘,求你带我走!”她猛地撕开领口,露出那朵鲜活的刺青,此刻正泛着滚烫的红,“这是莲蛊母巢,每月十五都要吸食活人的精气才能压制!长老们逼我下月献祭处子血炼蛊,若不从,便要被万蛊啃噬心脉而死!”
聂霁礼上前一步挡在谢翎夭身前,掌心棋子已蓄起灵力:“合欢派圣女之位,多少人趋之若鹜,你会舍得?”
“那位置是用九十九个少女的心头血换来的!”孟诗抬眼时,原本柔媚的杏眼盈满血丝,从怀中掏出卷羊皮卷,手指因激动泛白,“我偷了他们与天一宗交易的密信——他们要用赤蛟内丹炼邪丹,换各大世家的生辰八字炼情蛊!只要能毁掉母蛊,我愿做牛做马报答!”
谢翎夭看着她颈间突突跳动的青筋,忽然想起自己写《少年行》时,笔尖落下“纵陷泥沼里,心向明月光”的句子。她转头看向聂霁礼,见他虽面覆冷霜,指尖却已收了灵力,便知他也动了恻隐:“要我帮你可以,但需依我三件事。”
“别说三件,三百件我也应!”孟诗忙将羊皮卷展开,蓝晏伸手去接时,指腹不经意擦过晓清弦的指尖,两人同时缩回手,耳根竟都泛了薄红。晓清弦指着地图角落的朱砂印记:“这是合欢派的传讯符阵,他们定在附近布了眼线。”
“既如此,不如将计就计。”谢翎夭指尖点在地图上的黑水河,“赤蛟喜食阴邪之物,我们可在此设伏,既能除蛟,又能引合欢派的人自投罗网。”
聂霁礼突然握住她的手,掌心微凉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道:“黑水河暗流湍急,需先探清地形。”他目光扫过众人,“我与魏兄去查水路,你们在此准备法器。”
魏长泽正把玩着腰间玉佩,闻言挑眉笑:“聂兄倒是会差使我。”话虽如此,却已起身整理衣襟,“江兄,不如同去?”
江枫眠放下笔,宣纸上那滴悬而未落的墨终于晕开,恰好落在“少年”二字的留白处:“固所愿也。”
晓清弦看着蓝晏悄悄将一枚避水珠塞进她袖中,指尖触到那温润玉质时,心跳漏了半拍。她嗔了句“多此一举”,却将珠子攥得更紧,转身去翻制药箱:“孟姑娘,我先帮你压制蛊毒,等毁掉母蛊再彻底根除。”
蓝晏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低头配药时,月光透过窗棂落在纤长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忍不住轻声道:“等这事了了,我就禀明师门,娶你为妻。”
晓清弦配药的手顿了顿,将一味“忘忧草”多放了半钱,声音轻得像飘落的柳絮:“谁要嫁给你啊?”
三日后,城西废窑。
引蛊香刚腾起淡紫色雾霭,孟诗便依计咬破舌尖,一口精血精准地喷在颈间的血色莲花上。那莲花本是鲜活的朱砂色,被精血一烫,竟如活物般蜷缩起来,发出细若蚊蚋却尖锐至极的尖啸,震得窑顶的碎瓦簌簌坠落。
“叛徒!”合欢派长老的怒吼裹挟着劲风撞开窑门,枯瘦的手腕一抖,玄铁锁链如毒蛇出洞般窜出,链节上缠着的毒蝎尾针泛着乌光,“竟敢私藏母蛊,勾结外人叛宗,今日定让你尝尝万蛊噬心的滋味!”
十二名黑衣教徒鱼贯而入,黑袍下摆扫过地上的干草,露出靴底镶嵌的青铜莲花——那是合欢派护法的标记。为首者扯下面罩,露出布满肉瘤的脸,手中粉色绸带猛地甩出,化作数道带着甜腻异香的长鞭,缠向孟诗咽喉:“圣女,乖乖回来吧,长老说了,交出母蛊还能留你全尸!”
孟诗指尖在腰间一转,藏在袖中的七弦琴已横在身前。她素手拨弦,琴音却不似往日柔婉,反而带着金石裂帛的锐响——这是晓清弦为她改制的“破邪琴”,琴弦浸透了朱砂与雄黄酒,专克阴邪蛊术。粉色绸带刚触到琴弦,便像被烈火灼烧般蜷曲起来,肉瘤教徒闷哼一声,腕间竟渗出黑血。
“看来晓姑娘的药果然有用。”孟诗唇角勾起冷峭的笑,另一只手悄然解下腕间银钏,那银钏实则是七根极细的钢丝,手腕轻旋间,钢丝绷直如利刃,割向最近的黑衣人咽喉。
“找死!”长老怒喝,铁链突然暴涨数丈,链节间涌出粘稠的黑雾,黑雾落地处钻出无数细小的蜈蚣,朝着孟诗脚边爬去。身后的教徒同时祭出法器:有的甩出绣着春宫图的绢帕,帕子展开化作食人花藤蔓;有的摘下香囊,倒出蠕动的蛆虫,落地即长成半尺长的毒蝇。
“清弦,动手!”蓝晏的声音从窑顶传来,话音未落,数道冰棱已如箭雨般射下。晓清弦立在窑顶破洞边缘,水绿裙裾被风掀起,指尖凝结的水龙盘旋而出,将黑雾中的蜈蚣尽数冻成冰坨。蓝晏的沧溟剑紧随其后,蓝光劈开藤蔓,剑气扫过之处,毒蝇纷纷落地化为脓水。
谢翎夭的红衣如烈火般从梁上跃下,赤金长剑划破毒雾,剑身在昏暗里泛着灼目光芒:“你看这是什么?”她扬手抛出枚莲子状的物件,正是从孟诗掌心取来的莲蛊母蛊。
长老见状目眦欲裂,铁链直取谢翎夭面门。聂霁礼的白玉棋子破空而至,将锁链击得粉碎,他落在谢翎夭身侧,玄衣与红衣交叠处,仿佛暗夜与明火相依:“对付这种老东西,哪用得着你亲自动手。”
谢翎夭的赤金剑与聂霁礼的短刀瞬间交织成网。她手腕翻转,剑光劈开袭来的毒蝇,余光瞥见聂霁礼刀背震碎试图魅惑他的裸女虚影,忍不住低笑:“你的定力倒是见长。”聂霁礼反手将短刀递到她面前,挡住从侧方袭来的绸带,声音低沉却清晰:“不及你的锋芒。”
魏长泽的长刀带着刚猛气劲劈开藤蔓,刀风扫过干草堆,火星四溅:“江兄,左边交给你!”江枫眠已立于窑柱旁,指尖三枚系着红绳的银针如流星射出,精准钉入三名教徒眉心——那是锁灵针,中针者灵力滞涩,腰间香囊里的蛆虫竟反身爬回,啃噬起他们自己的皮肉。
孟诗的琴音突然拔高,化作可见的音波横扫而出。靠媚术作战的教徒顿时捂头惨叫——这琴音是用“清心咒”改编的,专破合欢派迷魂术。她手腕一扬,丝带如灵蛇缠上两名教徒的咽喉,金丝倒钩刺入皮肉:“我早已不是任你们摆布的棋子!”她望着教徒痛苦挣扎的脸,眼中没有怜悯,只有挣脱枷锁的决绝,“你们用少女心头血炼蛊时,可曾想过今日?”
有教徒见正面不敌,突然咬破指尖,将鲜血抹在眉心莲花印记上。他周身爆出粉色光焰,黑袍寸寸碎裂,露出布满符咒的躯体——竟是要燃烧修为施展禁术:“同归于尽吧!”
“清月!”晓清弦急喊。早已在窑侧待命的晓清月甩出数张黄符,符纸在半空连成结界,将那教徒困在其中。蓝晏趁机挥剑斩出蓝光,精准刺破他膨胀的躯体,将即将爆开的邪力引入地面裂缝。
“还有后手!”江枫眠突然提醒,眼角余光瞥见窑外闪过数道黑影,“他们在召援兵!”
话音未落,窑顶破开大洞,三名紫袍教徒跃下,紫袍上金线绣的莲花比黑衣教徒的青铜莲花更显华贵——竟是合欢派内门护法。为首者手中玉如意的翡翠射出绿线,缠住孟诗的琴颈:“圣女,宗主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孟诗只觉琴身一沉,绿线竟在吸食她的灵力,颈间刺青隐隐作痛。她咬牙拨响最后一根弦,琴音陡然拔高震断绿线,同时将丝带缠上对方的玉如意,猛地往回一扯——那护法重心不稳,被她拽到身前,晓清弦掷来的冰棱恰好钉在他心口的莲花印记上,紫袍瞬间结满冰霜。
激战过半,废窑内已是一片狼藉。干草燃着的火苗舔舐断柱,毒雾与血腥味混杂在空气中,地上躺着七具黑衣教徒的尸体,有的被冰棱穿胸,有的被火烧成焦炭,还有的被自己放出的蛊虫反噬,躯体千疮百孔。
剩余的四名黑衣教徒与两名紫袍护法突然变换阵型,黑袍与紫袍交织成圈,圈外浮现出半透明的莲花结界,将众人困在其中。“这是‘锁情阵’,”孟诗脸色微变,指尖抚过琴弦,琴音撞在结界上弹了回来,“能吸收灵力转化为毒瘴,我们被困住了!”
长老得意地笑起来,枯瘦的手指叩着锁链:“任你们有通天本事,今日也休想活着离开!等毒瘴浓了,你们都会变成行尸走肉!”
谢翎夭却笑了,红衣在火光中格外耀眼:“你以为我们没留后手?”她抬手指向窑顶破洞,聂霁礼会意,短刀脱手而出,精准劈中洞外悬着的陶罐。陶罐碎裂,无数硫磺粉簌簌落下,与毒瘴一触,顿时燃起青蓝色火焰。
“那是‘破瘴粉’。”晓清弦掌心水汽与蓝晏的蓝光交融,形成冰蓝色气流,将火焰引向结界,“魏兄和江兄早在外围布了引火符,就等他们关门打狗。”
火焰撞上莲花结界的刹那,结界剧烈震颤,表面浮现无数裂纹。孟诗趁机拨动琴弦,琴音化作利刃顺着裂纹刺去:“就是现在!”她高喊着,丝带绷直如弓弦,将聂霁礼的短刀弹向结界最薄弱处。
“铛——”
短刀与结界相撞,发出钟鸣般的巨响。裂纹如蛛网蔓延,最终在脆响中崩碎。结界外传来魏长泽爽朗的笑:“里面的兄弟姐妹们,该出来透气了!”
长老转身欲逃,却被谢翎夭的赤金剑拦住去路。剑光映着她冰冷的眼:“你的对手还没认输。”聂霁礼已捡回短刀,玄衣与红衣再次并肩,刀光剑影织成密网,再没给对方喘息之机。
孟诗望着两人配合的身影,又看了看身旁并肩支撑冰蓝气流的晓清弦与蓝晏,指尖在琴弦上轻按,弹出清亮的音符。她的丝带缠上最后一名黑衣教徒的脚踝,金丝倒钩刺入皮肉,却在对方倒地前收回——她已不必用杀戮证明新生。
当最后一名护法被蓝晏的蓝光冻在石柱上时,废窑内终于沉寂。未熄的火焰舔舐着断木,空气中弥漫着焦糊与血腥,地上的莲花结界碎片化作光点消散,消散前,却隐隐拼出个更大的莲花轮廓,转瞬即逝。
孟诗抚摸着颈间已淡成浅粉的刺青,低声道:“他们没尽全力。紫袍护法腰间有青铜令牌,不是召援兵,是在报信。”
谢翎夭用剑挑起地上的莲花令牌,背面的符咒正隐隐发烫:“合欢派的根基,比我们想的要深。”她看向聂霁礼,见他点头,便将令牌收入怀中,“先撤,此地不宜久留。”
众人走出废窑时,晨雾正散,朝阳从东方升起。孟诗回头望了眼冒烟的废窑,将七弦琴抱得更紧。琴身贴着掌心,传来温润的触感,丝带在晨风里拂过手背,像在安抚她微颤的指尖。
她知道这不是结束。逃走的教徒,发烫的令牌,还有那一闪而过的巨大莲花轮廓,都在预示真正的危机才刚开始。但看着身边并肩而行的身影——红衣如火的谢翎夭,玄衣如墨的聂霁礼,水绿裙裾的晓清弦与蓝光温润的蓝晏,还有远处挥手的魏长泽、江枫眠与晓清月——她忽然觉得,纵前路有刀山火海,亦无怨无悔。
孟诗低头拨响琴弦,清越的琴音混着晨露,在朝阳下传开。她的丝带与晓清弦的水绿剑穗、谢翎夭的红衣剑穗在风中相触,像是无声的约定:下一次风雨,他们仍会并肩而立,共破危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