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被泼开的墨,从山脊一路淌到战神宗的后院,把瓦檐、石阶、老梅的枝桠都染成冷冷的铁青色。我立在廊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木栏上龟裂的漆纹,心里却想着思战——那条才十二岁、鳞片却已开始泛出金火的小龙。他的易感期提前了整整一轮月相,像一场不合时令的雷暴,劈得我们措手不及。
“总不能……给他找一条小母龙。”我低声嘟囔,声音散在夜风里,像自嘲,又像求救。
张起灵就站在我左侧半步,玄色袍角被风掀起,露出里头更黑的靴面。他侧过脸,眸色深得像一口久不见光的井。
“胡说什么呢!思战还小呢!”
我摊开双手,掌心向上,接住一片飘落的梨花瓣——白日里还晴好的天,到了傍晚却起了倒春寒。花瓣冰凉,像一枚被谁遗忘的鳞。
“我知道啊,这不是实在没办法了吗?龙族的易感期……总不能让思战一直这么难受吧?”
风掠过,院角的铜铃叮当作响,声音脆得近乎残忍。张起灵沉默片刻,眉间那道常年冰封的刻痕似乎裂开了细微的缝隙。
“龙族的易感期,一般都会有伴侣或者长辈帮忙度过。”
我垂下眼,想起自己半大不小的年纪,曾独自蜷在宗门后山那口冷泉里,牙齿打颤地数岩壁上的水痕。没有长辈,没有伴侣,连抑制剂都被年龄拒之门外——十六岁是一条残酷的线,线这边是孩童,线那边才是被承认的“可以受伤的大人”。
“我小时候都是自己在池水里洗澡熬下来的,没有满十六……抑制剂不能用。”
张起灵闻言,眉心那道裂缝又深了三分,却终究没再说话。空气里浮起淡淡的龙涎香,是思战身上溢出来的,甜得发苦,像未熟的野枇杷。
“只能先帮他熬过去。”他最终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先给他洗个澡,看看能不能缓解。”
我点点头,扬声唤冷风。那孩子从回廊尽头跑来,脚步轻得像猫,衣袂带起一路碎碎的灯影。我吩咐他去后院备水,温度要恰好——不能冷,冷会激得小龙鳞片倒竖;不能热,热又会催得血气更狂。冷风领命而去,背影很快被夜色吞没,像一截被吹灭的烛芯。
窗外,最后一缕霞光被屋檐吞掉。我眯起眼,心底忽然浮起另一层不安。
“思烽怎么还没回来?都要天黑了。”
张起灵亦抬眸,目光穿过重重屋脊,落在山道尽头。那里只剩一点微白的亮,像被黑布蒙住的灯笼漏出的边。
“不会又像上次一样,跑到深山老林里去了吧?”
我皱眉,指尖无意识地在梨木窗棂上划出一道湿痕。上一次,思烽带着吞天在林里追一只火狐,差点误闯猎人的套索,回来时靴筒上沾满泥与碎叶,像刚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小修罗。
张起灵没有回答,只是下颌线绷得更紧,夜色在他侧脸镀上一层冷铁色的光。
后院传来水声,泠泠如玉。我循声而去,只见冷风半蹲在池边,怀里抱着一团金黄——思战已经迷迷糊糊,眼尾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像被晚霞烙过的云。冷风把他放进水里,小家伙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下一瞬,金光炸裂,孩童的形体碎成星屑,一条幼龙伏在水中,鳞片映着月色,像一柄柄薄而锋利的小刀。
他游了一圈,尾巴拍出水花,溅在冷风脸上。冷风不恼,反而低笑,伸手去揉他额前那撮最柔软的鬃毛。
“小思战,好好泡着,一会儿就舒服啦。”
小龙轻声吟叫,声音细若箫管,却带着天生的威压,震得池畔的菖蒲簌簌发抖。我倚在月亮门旁,忽觉胸腔里某根弦被那声音拨了一下,嗡嗡作响——那是同族的血在回应,像远山的回声,一层层荡开,找不到尽头。
夜愈深,星子一粒粒钉进天幕。前院忽有犬吠,接着是吞天沉重的脚步,每一步都让地砖微颤。我转身,看见一个小小身影从熊背上滑下——思烽戴着连衫帽,帽檐压得低低的,露出半截苍白的下巴,衣角上果然与张起灵同款的暗纹在灯下泛着幽光。
“老婆,你看,”我轻笑,用肩撞了撞张起灵,“思烽和你性格一模一样。”
张起灵愣了一瞬,无奈摇头,眼底却浮起极浅的暖。他蹲下身,替儿子整理被夜风吹乱的衣领,指尖掠过那截细白的颈,像掠过一截易折的玉。
“下次出去玩,记得早点回来,知道吗?”
“我不是三岁小宝宝了,我六岁了。”
童声清脆,却带着倔强的棱角。张起灵失笑,掌心落在孩子发顶,揉了揉,那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浴室里灯火昏黄,吞天庞大的身躯几乎塞满门框,却乖顺地趴下,让思烽踩着他的背去够水龙头。水声哗哗,热气蒸腾,熊毛被打湿后颜色愈发深黑,像一块被夜浸过的厚毡。思烽的小手在毛发里钻进钻出,嘴里含着牙刷,含混地威胁:“不要乱动,不然头发都吹不干。”
吞天果然一动不动,只偶尔发出低低的哼唧,像远处闷着的雷。我站在门外,影子被拉得很长,一半落在走廊,一半浸在温水漫出的雾气里,忽然就觉得这场景像一幅被水洇开的旧画——边缘模糊,颜色却愈发浓烈。
更深露重,我回到后院。池面已平静,思战蜷成小小一团,漂在水中央,鳞片在水灯下泛出幽蓝,像一弯被岁月磨薄的月。冷风坐在池畔,抱着膝,头一点一点地打盹,却仍在小龙每次轻颤时立刻伸手,替他拨开额前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