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层被揉皱的绸缎,从山脊缓缓垂落。夕照把云缝撕开,金红的血流淌下来,淌满整片山谷。张思烽骑在吞天背上,风把松脂与野花的辛辣味卷进鼻腔,也卷走了方才那点微妙的酸涩——吞天耳朵轻轻一抖,像把心底最后一缕醋意抖落在山道旁。
“走吧,我们回去。”张思烽把乳猪托在怀里,那团粉嘟嘟的小生命发出湿漉漉的哼声,像一粒早熟的野果,在孩子的臂弯里无知地晃动。吞天低低回应。
张思烽蹦上前,小臂里的乳猪被月光镀上一层银霜,粉皮近乎透明。
“父君,爹爹,我在山上捡到的!”
孩子的声音脆生生的,砸在夜色里,溅起无形的火星。张起灵垂目,那目光像深井里的一枚玄冰,在触及乳猪的瞬间,却悄悄裂了一条细纹。
我伸手,把那一团温热接过来。乳猪的肚皮在我掌心颤抖,心跳快得像战鼓—— drum,drum——鼓点却落在我的胃里。我掂了掂,笑:“正好,烤乳猪。”
张思烽的眼睛“哗”地亮了,仿佛有人在里面点了一盏灯。灯火晃荡,映出他毫不掩饰的馋意与崇拜。那一刻,我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屠夫,还是送孩子一场盛宴的魔法师。
厨房的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王胖子从蒸汽里探头,满面油光,像一尊刚被供上的弥勒。“哟!这不是小乳猪嘛!”他搓手,指缝间滴落酱油色的期待。我递过去,肉香尚未成形,却已在他眼底翻涌成金黄的油浪。
火舌舔上铁叉,脂肪滴落,发出“嗤啦”一声——像极细的弦被谁拨断。那断裂声里,我听见自己喉咙悄悄地滑动。
……
夜幕彻底落下时,院子被星子砸得千疮百孔。风溜过屋脊,带走一缕缕炭火的热,也带走孩子们放学归来的喧哗。冷风牵着三个小小的影子跨过门槛,像牵回三枚脱线的风筝。张起灵张开手臂,月色便顺着他的袖袍流泻,把孩子们一股脑儿裹进银白的潮水里。
“父君!”
“父君——”
叠声的呼唤,像三颗石子同时落井,撞出不同的回响。我站在廊下,看井中月波层层碎裂,忽然生出玩笑的兴致:“哎……你们四弟天天想着玩失踪,你们又对读书感兴趣……看来我战神一族无后啊。”
我假意拭泪,指尖却偷偷捻过空气,一滴水也挤不出。张起灵侧目,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抽,像冰面被风刃划出一道极细的痕。孩子们却急了,三张脸同时仰起,月色在他们眸里汇成慌乱的小漩涡。
“爹爹!你别哭呀!”
我破功而笑。笑声尚未落地,王胖子一声锣响般的吆喝已撞破夜色:“来来来来来来!烤乳猪来啦!”
金黄、酥脆、油亮——那团曾被孩子抱在怀里的生命,此刻已浴火成凰,端坐在瓷盘中央,像一枚小小的太阳。张思战率先扑过去,齿尖撕开脆皮,“咔嚓”一声,热雾从裂缝里喷涌,带着肉香与胡椒的辛辣,直扑每个人的面门。那一刻,我仿佛看见我们所有人——杀伐半生的、机关算尽的、冷面冷心的——都在同一缕白雾里融化,露出最柔软、最稚气的原形。
我咬下一口,油脂顺着唇角滑落,像一条微型的熔金河。张起灵坐在我右侧,低眉咀嚼,喉结缓慢滚动,每一次起伏都像在咽下一句无法出口的叹息。我伸筷,替他叉了一块最脆的皮,放进他碗中。瓷碗轻响,像深夜更漏,替我们数着所剩无几的缄默。
酒过三巡,星子已斜。孩子们横七竖八躺了一地,肚皮朝天,像一群晒月光的小海豹。张思战抱住张起灵的腿,声音黏成一团糯米:“父君~我吃撑了。”张起灵叹息,那叹息轻得像雪落松针,却仍将三个孩子一一捞起,安置在自己膝上。月影投下来,把他连同孩子们铸成一座银色的群雕,风掠过,竟不带一丝震颤。
我瘫在椅中,猪骨在指尖旋转,像一枚被岁月磨钝的令牌。王胖子倚着廊柱打饱嗝,冷风与林墨蹲在阶下数星。夜静得能听见火塘里残余的木炭“噼啪”一声轻笑——仿佛下一刻,它就会吐露一个我们谁都承受不起的秘密。
张思烽踮脚,把最后一条猪腿递向吞天。巨兽低头,獠牙在月光下闪了一下,像暗夜里被谁无意间拨亮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