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班

殡仪馆的夜，总是比其他地方更黑。

宋清衍把最后一针缝合线剪断时，墙上的电子钟刚好跳到23:47。冷柜发出规律的嗡鸣，像某种沉睡生物的呼吸。他摘下手套，揉了揉酸痛的颈椎，后颈的碎发早已被冷汗浸透。

"王师傅，三号整容完成了。"他对着空荡荡的化妆间说道，声音在瓷砖墙面撞出轻微回声。

没有人回答——当然不会有人回答。王师傅五点就下班了，今晚整个殡仪馆只有他一个值班人员。但二十五年的人生经验告诉他，假装有第二个人在场总是好的，特别是当你能看见那些"不该看见"的东西时。

解剖台上的女尸安静地闭着眼睛，经过三个小时的修复，那张被货车碾碎的脸终于恢复人形。宋清衍用湿巾轻轻擦去她发际线处的蜡痕，动作熟练得像在对待熟睡的恋人。

"明天你家人就能见到你了。"他低声说，指尖在女人冰凉的额头短暂停留，"会很漂亮的。"

停尸间的温度突然下降了几度。

宋清衍叹了口气，头也不抬地说："李阿婆，我说过别在我工作时突然降温。冷柜里的遗体受不了这种温差变化。"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一个佝偻的老太太身影慢慢浮现在不锈钢柜门的倒影里。"小宋医生，"老人的声音像漏风的风箱，"我孙子明天要来看我了...我找不到我的假牙..."

"在您床头柜第二个抽屉，用蓝手帕包着。"宋清衍转身，从工具台上拿起一个小喷雾瓶，对着空气喷了两下。柠檬混合薄荷的气息暂时驱散了腐臭味，"您该去休息了，凌晨阴气重，对您不好。"

老太太的身影渐渐淡去。宋清衍把喷雾放回口袋，这是他自制的"驱鬼香水"——虽然对那些真正凶恶的东西没什么用，但至少能让这些迷路的温和亡魂保持距离。

他收拾好工具，准备去休息室喝杯咖啡熬过后半夜。刚推开化妆间的门，走廊的灯突然闪烁起来。

"电路问题而已。"宋清衍对自己说，但右手已经摸到了胸前的玉坠——父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啪。啪。啪。

缓慢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不像是工作人员急促的皮鞋声，更像是...赤脚踩在积水上的动静。宋清衍屏住呼吸，慢慢退回化妆间，反手摸到了门后的消防斧。

脚步声在门外停住了。

宋清衍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能看见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但并不意味着他能对付所有阴物——特别是当对方明显带着恶意时。

"有人吗？"一个低沉的男声突然在耳边响起。

宋清衍浑身一颤，消防斧差点脱手。化妆镜里，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后不到半米处——黑色长风衣，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手指，还有那双在镜中泛着暗红的眼睛。

"第七排冰柜有具尸体需要特殊处理。"男人说，声音里带着古怪的回音，像是从很深的地底传来，"现在。"

宋清衍强迫自己转身，消防斧仍紧握在手。"先生，夜间不接待外来人员。如果有特殊需求，请明天早上九点后联系前台。"

男人笑了。那笑容让宋清衍后颈的汗毛全部竖了起来——太完美了，像是精心计算过弧度，却没有正常人微笑时眼角的细微褶皱。

"我不是来商量的，宋医生。"男人向前一步，宋清衍闻到了某种腐朽的甜香，像是古书里夹着的干花，"带我去看那具尸体，或者我让这里所有的冷藏柜同时打开。你选。"

宋清衍的视线下移，终于发现了最不对劲的地方——灯光下，这个男人没有影子。

他咽了口唾沫，慢慢放下消防斧。"证件。"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就算是...您这样的，进停尸间也要登记。"

男人挑眉，这个表情让他看起来意外地生动。他从风衣内袋掏出一张名片，纸质异常厚重，边缘有暗纹浮动。

"宋蚀冥。"男人——或者说男鬼——将名片递过来，指尖擦过宋清衍的手掌，冰凉得像金属，"和你同姓，真巧。"

名片上的字在接触到宋清衍皮肤的瞬间变成了血红色，然后又迅速褪回黑色。宋清衍强忍着把它扔掉的冲动，僵硬地点点头："跟我来。"

停尸间的温度比往常更低。宋清衍走向第七排冰柜，手指在控制板上输入密码时微微发抖。他不知道这个自称宋蚀冥的鬼魂要做什么，但本能告诉他最好不要反抗——至少不是现在。

"你经常和亡魂交谈？"宋蚀冥突然问道。他站在两排冰柜之间的过道里，身影在荧光灯下显得格外不真实。

"只和那些无害的。"宋清衍拉开冰柜，冷气扑面而来，"您是来带谁走的吗？"民间传说中，阴差会来引渡亡魂，但他从没见过像宋蚀冥这样的存在——强大到近乎实体，却又明显不属于人类。

宋蚀冥没有回答。他俯身查看冰柜里的尸体——一个年轻男性，死于跳楼，面部损伤严重。宋清衍上周花了整整两天时间修复这张脸。

"手艺不错。"宋蚀冥评价道，手指悬在尸体上方几厘米处，某种黑色的雾气从他指尖渗出，缠绕上尸体的头部，"可惜他不需要了。"

"什么意思？"

宋蚀冥突然转头，暗红的眼睛直视宋清衍："你不知道自己修复的是具空壳？这个人的魂魄早被吃掉了。"他凑近，呼吸冰冷得让宋清衍脸颊生疼，"被那些...觊觎你的东西。"

宋清衍后退一步，后背撞上金属柜门。"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宋蚀冥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近乎怜惜，"多么美味的小祭品，却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抬手，苍白的指尖轻轻点在宋清衍眉心。一瞬间，宋清衍眼前闪过无数画面——殡仪馆的每个角落都爬满黑影；他每次值夜班时，窗外都有无数双眼睛窥视；甚至现在，就在他们说话的当下，至少有三个扭曲的影子正从通风管道向化妆间蠕动...

"啊——！"宋清衍猛地推开宋蚀冥的手，那些画面立刻消失了。他剧烈喘息着，冷汗浸透了后背。

宋蚀冥的表情变得严肃："现在你看见了。它们都被你吸引，宋医生。你的血，你的气息..."他深吸一口气，喉结滚动，"特别是你害怕时的味道。"

宋清衍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父亲临终前死死攥着他的手腕，反复叮嘱他永远不要在夜间暴露伤口。那时他以为老人是临终谵妄，现在...

"你也是来吃我的？"他哑声问，手指悄悄摸向口袋里的喷雾瓶。

宋蚀冥大笑起来，那笑声让整个停尸间的灯光忽明忽暗。"不，小祭品。"他突然伸手扣住宋清衍的后颈，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我是来标记猎物的。"

下一秒，尖锐的疼痛从颈侧传来。宋清衍感到两枚冰凉的獠牙刺入皮肤，某种诡异的快感随着痛楚一起流遍全身。他想挣扎，四肢却像被无形的绳索捆住，只能无力地靠在宋蚀冥怀里。

当宋蚀冥终于抬起头时，他的嘴唇染着鲜血，暗红的眼睛几乎发光。"现在它们都知道你属于谁了。"他舔去唇边的血珠，露出餍足的表情，"晚安，宋清衍。我们很快会再见。"

宋清衍滑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宋蚀冥的身影如烟消散。他颤抖着摸向颈侧的伤口，指尖沾到些许血迹——在殡仪馆惨白的灯光下，那血竟然泛着淡淡的金色。

走廊尽头，隐约传来什么东西被撕碎的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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