栓子蹲在村头的磨盘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布衣角。远处山岚渐起,将青石铺就的驿道笼在薄纱般的雾气里。他本名陈远,因幼时体弱被祖父用铁链拴在祠堂梁柱上驱邪,从此得了这个浑名。
陈家世代经营药材,在三十里外的青阳镇开着三家药铺。栓子父亲是家中三房次子,早年分家时只带着半车医书与几袋黄芪种子,在这山坳里开垦出十亩药田。春采夏晒,秋收冬藏,日子虽不富裕,倒也将将过得去。
破晓时分总见栓子捧着泛黄的《百草集》坐在门槛上,晨露沾湿布鞋也浑然不觉。村里老塾师曾拍着晒药竹匾感叹,这般灵慧的娃儿若生在镇上,早该中了童生。这话父亲听了,夜里总要就着油灯多搓两捆药绳,细碎的艾草香在土屋里浮沉。
"远哥儿!"小妹脆生生的呼唤惊起竹篱边的芦花鸡,"娘让你把晒着的白芷收进屋哩!"
栓子应声站起,粗麻裤脚扫过石阶上零落的忍冬花。他抬头望了望天,东南方的云脚已泛起蟹壳青,山雨欲来的湿气裹着药香钻进鼻腔。药棚下晾着今春新采的紫苏,父亲说这批货要送去县里仁和堂,能换回半匹细棉布。
暮色初临时分,院门忽然被拍得山响。栓子刚拔开门闩,便跌进个满身尘土的怀抱。来人身着靛青短打,腰间牛皮囊鼓鼓囊囊,正是常年在外行商的三叔。
"好小子!"三叔大笑着往栓子怀里塞了个油纸包,陈皮梅子的甜香混着马匹的汗味扑面而来,"上回说要的《千金方》残卷,瞧瞧可对?"
正屋里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母亲端着药茶出来时,正看见父子俩围着方桌上的舆图比划。三叔的食指重重戳在某个墨点:"青崖山每甲子开山门,族里得着两个荐帖。我家那混小子成天招猫逗狗,不如让远哥儿去碰碰机缘。"
母亲手中的陶碗"当啷"磕在桌角,褐色的药汤溅湿了三叔的袖口。父亲攥着烟杆的指节发白,半晌才哑着嗓子问:"可是...那个能御剑飞仙的青崖宗?"
檐下雨滴开始敲打晒药的竹匾。三叔摸出个玄铁令牌,烛光下"悬壶"二字泛着幽蓝:"远哥儿打小辨得出三百味药材,上月我在沧州见着接引使,说这类天赋最合他们药峰一脉。"
栓子忽然觉得喉头发紧。他望向窗棂外黑沉沉的群山,那里有萤火正穿透雨幕,明明灭灭如散落的星子。母亲颤抖的手抚过他洗得发白的衣领,针脚细密的补丁下,心跳如擂鼓。
檐角最后一滴晨露坠入陶瓮时,铁柱娘掀开了灶房的青布帘。三十斤黍米酿的酒糟在木甑里蒸了三昼夜,甜香混着祠堂新刷的桐油味,漫过院墙外探头探脑的野蔷薇。
"柱儿,把祠堂供案擦亮些。"父亲立在八仙桌上挂族谱,靛青长衫下摆沾着朱砂印泥,"晌午宗老们要来看你祖父那套紫檀雕花椅——当年分家时,他们可是连块木屑都没给咱留。"
铁柱踮脚擦拭神主牌位,檀香灰簌簌落在袖口。供桌上新添的鎏金香炉是三房送来的,炉底还留着当铺的戳记。昨日五叔公颤巍巍捧来的翡翠白菜,此刻正在母亲妆匣里压着二婶借据。
日头刚过中天,村口老槐树下已挤满牛车。铁柱望着鱼贯而入的族亲们,忽然想起去年清明——那时他们路过自家院门都不曾驻足,父亲雕的桃木剑被六叔家小子扔进泥塘,说是晦气。
"林哥儿如今可是咱们王家的麒麟子!"大爷爷的龙头杖敲得青砖地咚咚响,缺了门牙的嘴溅出唾沫星子,"当年你爹抱着你来找族里讨救济粮,我就说这孩子眼神清亮..."
铁柱娘在围裙上抹了抹手,将煨好的山鸡汤端到主桌。八叔婆腕上的翡翠镯子滑进汤碗,溅湿了铁柱新裁的云纹缎腰带。
暮色染红祠堂飞檐时,铁柱溜到后院井台。墙根阴影里蹲着个蓬头小子,正是六叔家的堂弟。"给你。"堂弟塞来半块芝麻糖,糖纸还粘着泥,"爹说往后你去天上飞,莫要记恨我砸过你家的窗。"
启程前夜,铁柱被窸窣声惊醒。月光透过窗纸,母亲正在油灯下缝制护身符,五色丝线缠着从族老们贺礼上拆下的金箔。父亲蹲在墙角磨那柄祖传的雕木刀,刀刃在青石上划出星星点点的火。
"带着。"天蒙蒙亮时,父亲将温热的雕木刀塞进包袱,"仙人们瞧不上凡铁,但...总归是个念想。"刀柄缠着的褪色红绳,是铁柱周岁时抓周抓着的。
四叔的马车碾过露水进村时,全村的狗都在狂吠。铁柱娘突然扯下髻上的银簪子,哆嗦着往儿子衣襟里缝。簪尖刺破指尖,血珠在青布上洇成歪扭的符咒。
"此去三百里,遇着黑松林莫要掀车帘。"四叔扬鞭指向前方翻涌的晨雾,拉车的枣红马突然惊嘶人立。铁柱攥紧雕木刀回头望去,村口老槐树下密密麻麻的人影正在褪色,像被雨水晕开的旧年画。
山道转过第七个弯时,云层里传来清越鹤唳。铁柱扒着车窗仰头,瞥见一抹素白掠过苍鹰盘旋的悬崖。四叔的叹息混在辚辚车轮声里:"二十年前我送五哥家的孩子...那白鹤也是这样在头顶绕了三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