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墟的雪,下了不知多少万年。
谢青玄坐在那块被他坐得光滑温润的玄冰上,指尖捻着一片刚落下的雪花。雪花在他指腹停留片刻,不化,也不凉,只是静静地躺着,像一粒被时光遗忘的尘埃。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守在这里的了。天地初开?或是更晚一些?记忆于他而言,是一条漫长得没有尽头的河流,多数时候平静无波,偶尔泛起的涟漪,也很快就归于沉寂。他是长生者,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时间于他,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也是最沉重的枷锁。
空旷的山谷里,只有风雪呼啸的声音,单调,却也永恒。谢青玄早已习惯了这种寂静,甚至可以说,他依赖这种寂静。因为寂静意味着不变,意味着不会有失去。在他漫长到乏味的生命里,曾有过一些短暂的“声音”,比如误入昆仑的精怪,比如前来求道的修士,但他们最终都会离去——或寿终正寝,或败兴而归,或死于山中的凶险。
他身边,总是空无一人。
直到那一天。
那天的雪下得格外大,天地间一片苍茫。谢青玄正闭目养神,忽然感觉到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陌生”的气息闯入了昆仑墟的结界。那气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任何生灵,带着一种浮躁的、鲜活的、甚至有些仓皇的意味。
他微微挑眉,睁开眼。那双眸色极浅,近乎琉璃,却沉淀着万古的沧桑。他循着气息望去,只见风雪中,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推搡着,踉跄几步,重重摔在雪地里。
那是个看起来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穿着一身谢青玄从未见过的奇异服饰——薄薄的、似乎并不保暖的布料,裤子紧绷着腿部线条,上身是一件带拉链的外套,此刻沾满了雪,拉链也歪了。他趴在雪地里,似乎晕了过去,乌黑的头发被雪濡湿,贴在额角和脸颊上。
谢青玄沉默地看着他。昆仑墟的结界,寻常仙神都难以轻易进入,这个凡人般的年轻人,是怎么闯进来的?而且,他身上的气息……太奇怪了。
他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起身走了过去。长生者的时间太多,多到足以让他对任何“异常”都生出一丝微不足道的好奇。
他在年轻人身边蹲下,伸出手,指尖刚要触碰到对方的脖颈,那年轻人却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很亮的眼睛,带着惊魂未定的茫然,还有一丝……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难以言喻的鲜活。四目相对的瞬间,年轻人明显愣住了,随即像是被吓了一跳,猛地往后缩了缩,动作太大,牵动了身上的疼痛,疼得他“嘶”了一声。
“你是谁?”年轻人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还有点冻得发颤。他警惕地看着谢青玄,目光扫过对方一身素白的长袍,扫过他不染纤尘的发髻,又扫过这漫天风雪、宛如仙境的陌生环境,眼神里的茫然更甚,“这是哪里?我……我不是在加班回家的路上吗?”
谢青玄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观察一只闯入领地的小兽。
年轻人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发现手脚冻得僵硬,浑身酸痛。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穿得有多单薄,刺骨的寒意正顺着皮肤往骨头缝里钻。“该死……”他低骂了一句,抱紧双臂,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这里到底是哪儿啊?拍戏现场吗?这雪也太真实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从困惑到惊疑,最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谢青玄终于开口,声音清冽如冰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盖过了风雪声:“此处乃昆仑墟。”
“昆仑墟?”年轻人愣住了,这个名字他似乎在哪里听过,又一时想不起来,“那是什么地方?在哪个省?有信号吗?”他一边问,一边手忙脚乱地摸口袋,想拿出手机,却摸了个空,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都不是原来的那套。
绝望感瞬间涌上心头。
谢青玄看着他一系列莫名其妙的动作,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你来自何处?”
年轻人抬起头,眼圈有点红,声音带着哭腔:“我……我不知道。我叫沈愿安,我只是个普通上班族,我昨天还在赶项目报告,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闯红灯的卡车……”他顿住了,后面的记忆一片空白,再醒来,就到了这个鬼地方。
卡车?谢青玄对这个词毫无概念,但从沈愿安的语气里,他大概明白了对方的处境——并非自愿来到这里,甚至可能……已经死过一次。
长生者见过太多生死,本应无动于衷,但看着沈愿安那双湿漉漉、像被遗弃的小狗一样的眼睛,他心里某个沉寂了太久的角落,似乎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昆仑墟与世隔绝,凡人难以进入,更无法离开。”谢青玄陈述着事实,语气平淡,“你既来了,便是天意。”
“天意?”沈愿安苦笑了一下,“天意就是让我死了都不安生,扔到这个冰天雪地里冻死吗?”他说着,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嘴唇已经冻得发紫。
谢青玄沉默片刻,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袍。那外袍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制成,轻盈却异常保暖,带着淡淡的、清冷的香气。他将外袍递到沈愿安面前:“穿上吧。”
沈愿安愣了一下,看着那件素白的长袍,又看了看谢青玄只穿着内里白衣的清瘦身影,下意识地想拒绝:“那你……”
“我不惧寒。”谢青玄的语气不容置疑。
沈愿安犹豫了一下,实在抵不住刺骨的寒冷,还是接了过来。长袍上还带着谢青玄的体温,裹在身上,瞬间驱散了不少寒意。他抬起头,真诚地说了声:“谢谢你。”
这是他来到这个陌生地方,收到的第一个善意。
谢青玄没有回应,只是转身道:“跟我来。”
沈愿安连忙跟上,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前面那个清瘦的背影。他看着谢青玄的背影,心里充满了疑问。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自己以后该怎么办?
但他不敢多问,只能默默地跟着。风雪依旧很大,却仿佛被谢青玄身上的某种气息隔绝了一般,落在他周围时,似乎都变得温柔了些。
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沈愿安看到前方出现了一座简陋的石室,石室周围没有积雪,甚至还隐隐透出一丝暖意。
“暂且住在这里吧。”谢青玄推开石室的门,里面陈设简单,只有一张石床,一张石桌,几个石凳,角落里堆着一些干柴,中央的石炉里燃着炭火,驱散了寒意。
沈愿安跟着走进去,终于感觉到了彻底的温暖,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打量着这个简陋却温馨的石室,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
“我叫谢青玄。”这时,谢青玄开口道,像是在回答沈愿安初见时的问题。
“沈愿安。”他立刻回应,然后看着谢青玄,小心翼翼地问,“谢……谢先生,你一直都住在这里吗?”
谢青玄点头:“嗯。”
“一个人?”
“嗯。”
沈愿安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在跳跃的火光下,那张脸显得有些不真实,仿佛是用最上好的白玉雕琢而成,却又带着拒人千里的清冷。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问:“你刚才说,这里是昆仑墟?是不是……神话故事里的那个昆仑?”
谢青玄看了他一眼:“或许是。”
沈愿安倒吸了一口凉气。神话里的昆仑……那眼前这个人,难道是……神仙?
他看着谢青玄,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好奇。
谢青玄没有解释,只是走到石炉边,添了些柴,然后对沈愿安道:“此处有灵泉,有野果,可保你温饱。若想留下,便自便吧。”
说完,他走到石窗边,望着外面依旧纷飞的大雪,背影孤寂而悠远。
沈愿安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个人,好像真的一个人在这里待了很久很久。
他缩了缩脖子,裹紧了身上的长袍,那清冷的香气萦绕在鼻尖,让他莫名地感到一丝安心。
“那个……谢先生,”沈愿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我……我什么都不会,可能要麻烦你了。”
谢青玄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石室里一时又安静下来,只有柴火噼啪燃烧的声音,还有窗外风雪呼啸的声音。
沈愿安看着谢青玄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怎样,但至少,现在他不是一个人了。
而谢青玄,望着窗外亘古不变的雪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他心里在想,这个叫沈愿安的年轻人,会在这里待多久?一年?十年?还是像那些曾经来过的人一样,转瞬即逝?
他早已习惯了等待,等待那些闯入者的离开。
只是这一次,他心里那片万年不变的冰封之地,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