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暑气未消，空气中却已悄悄渗入一丝属于初秋的、若有似无的凉意。日历翻到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俗称鬼节。
城市似乎也感知到了这个特殊日子的氛围。白天的阳光依旧灼热，但街角巷尾，傍晚时分便开始有人焚烧纸钱，跳跃的火光映着人们肃穆或哀思的脸，灰烬打着旋儿飘起，带着一种人间与幽冥交织的奇特气息。老人们絮絮叨叨地叮嘱小辈晚上早点回家，不要在外逗留。
奶奶也早早准备了纸钱和供品，在楼下僻静处焚化，嘴里念念有词，大约是寄给远方的先人。林昕洛帮着她收拾，看着那跳跃的火焰和飘散的青烟，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不迷信，但在这种弥漫全城的、集体性的仪式感下，也不免生出几分对未知的敬畏和莫名的怅惘。
回到楼上，天已经彻底黑了。窗外，零星还有火光闪烁，远远近近，像是开在夜地上的、短暂而哀伤的花。
手机安安静静。那个黑色的头像依旧沉默。自从七夕那晚天文台无声的“星桥之约”后，他们之间似乎又回到了那种心照不宣的静默状态。没有频繁的联系，没有刻意的靠近，像两条偶尔交汇便又各自流向远方的溪流。
林昕洛做完作业，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却没什么睡意。窗外的月光被薄云遮住，房间里光线昏暗。她拿起手机，下意识地点开那个对话框，看着那三颗孤零零的符号。指尖悬空了许久，最终还是轻轻落下，发过去一句话：
【奶奶烧了好多纸钱，说路上会亮堂些。】
没头没尾的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分享，分享这个特殊夜晚里，属于她这边的一点人间烟火气。
发送成功。 没有期待立刻有回复。
她放下手机，闭上眼睛，试图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迷迷糊糊即将睡着之际，枕边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下，极轻微地震动了一声。
她瞬间清醒，抓过手机。
是那个黑色的头像。回复来了。
没有文字。 只有一个表情符号。
一盏小小的、散发着暖黄色光晕的灯笼。
🏮
灯笼？ 中元节……放河灯？指引亡魂？
林昕洛看着那个小灯笼，心里泛起一丝奇异的感觉。他是在回应她关于“亮堂”的话吗？用这种……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方式？
她正想着要回什么，手机又接连震动了两下。
这次，不再是表情符号。
而是两张图片。
第一张：似乎是一本摊开的、极其古旧的线装书的某一页。纸张泛黄，边角破损，上面是竖排的、繁体的毛笔字，还有模糊的插画。拍照的光线很暗，聚焦也不太准，但依稀能辨认出几个字眼：“…中元…水官解厄…地官赦罪…夜路莫行…”旁边插画似乎画着一些模糊的、打着灯笼的小人行走在蜿蜒的路上。
第二张：则是一张看起来像是什么仪器屏幕的截图。背景是深蓝色的，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跳动的频谱线和数据。而在频谱的某个特定波段，有一个极其微弱的、但持续存在的、规律性闪烁的小小光点信号，旁边用箭头标注着一个英文缩写：“ELF”，下方还有一行极小的注释字体：“极低频段异常信号，来源未知，规律性与传统‘鬼节’民俗活动时间部分吻合，待观测。”
这两张图片，一张极尽古老神秘，一张极尽现代科技，以一种极其突兀又奇妙的方式并列出现。
林昕洛彻底愣住了。
她睁大眼睛，反复看着这两张图片。第一张像是从什么古籍里拍下来的中元节禁忌记载，第二张却像是某种科学监测数据，试图用技术手段去捕捉……捕捉那些“看不见”的存在？
他这是在干什么？研究鬼节？用科学仪器？
一种荒谬又带着点啼笑皆非的感觉涌上心头。这太像顾西洲会干出来的事情了。当别人还在烧纸钱寄托哀思或者感到恐惧时，他却直接搬出了古籍和频谱分析仪？
她忍不住回复： 【……你在监测鬼魂？】
这次，回复来得很快。 依旧没有文字。 只有一个简单的、代表肯定的表情符号：✅
林昕洛：“……”
她几乎能想象出屏幕那头，顾西洲一脸严肃地盯着仪器屏幕，试图从一堆杂乱的数据中找出所谓“灵异信号”的认真模样。那份近乎偏执的认真和笨拙，冲淡了这个特殊日子带来的阴森感，反而显得有点……可爱？
她抱着手机，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一下。 【监测到什么了吗？除了那个小光点。】
这一次，隔了几分钟，回复才过来。 是一段稍长的文字，看起来是他手动输入的： 【数据嘈杂。异常信号微弱，无法判定与特定民俗意象的直接关联。更多可能源于集体心理暗示下的环境次声波或地磁微动。但……】
文字在这里断了一下，才接上： 【……存在少数无法用现有模型完美解释的扰动。】
“无法完美解释的扰动”。
林昕洛看着这句话，心里那点好笑的感觉慢慢沉淀下去，升起一种微妙的心情。他其实并不完全否定那些“无法解释”的部分，不是吗？他只是用他的方式，在理性与未知的边界上，小心翼翼地探索着。
她刚想再问点什么，窗外远处，不知哪栋楼里，突然传来一声极其尖锐、凄厉的——猫叫声！
那声音划破了夜晚的寂静，异常刺耳，带着某种受惊或警告的意味，持续了好几秒才戛然而止。
林昕洛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浑身一激灵，手机差点脱手掉下去。心脏砰砰直跳。
几乎是同时！ 她的手机屏幕猛地亮起！不是消息提示，而是来电显示！
屏幕上跳跃着的，正是那个她早已熟记于心的、属于顾西洲的号码！
他直接打电话过来了！
林昕洛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指甚至比大脑更快地按下了接听键，甚至忘了开免提，直接将手机贴到了耳边。
“喂？”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未褪的惊吓和颤抖。
电话那头，却没有立刻传来预想中的声音。
只有一阵极其急促、压抑的、仿佛贴着话筒的呼吸声！
呼——哧——呼——哧——
那呼吸声又急又重，明显不对劲，像是说话的人正处于极度紧张、甚至……惊恐的状态？
林昕洛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顾西洲？你怎么了？”她急忙问道，声音也跟着紧张起来。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猛地一滞，仿佛被她突然的开口惊到。随即，一个极力压抑却依旧带着明显颤音的声音传来，语速极快，几乎有些语无伦次：
“……别怕！不是……不是我……是窗外……刚才……有个白影……飘过去……很高……非常快……我监测到……电磁脉冲……瞬间峰值……就在猫叫的时候……仪器还在报警……”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沉重的呼吸和背景里某种仪器发出的、极其细微却尖锐的“滴滴”报警声。
林昕洛听得头皮发麻！
白影？飘过去？电磁脉冲？仪器报警？
他……他那边真的看到（或者说监测到）了什么？！就在刚才猫叫的时候？！
联想到自己刚才也被猫吓到，一股寒意顺着她的脊椎骨爬了上来！
“你……你在哪儿？你没事吧？”她的声音也带上了颤音。
“……书房……我没事……”顾西洲的声音似乎稍微稳定了一点，但依旧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背景的滴滴声也并未停止，“……影子不见了……但数据……记录下来了……峰值非常异常……不符合任何已知干扰源……”
他像是在对她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语气里充满了科学工作者捕捉到未知现象时的震惊与亢奋，但又混杂着人类本能的一丝骇然。
林昕洛握着手机，手心全是冷汗。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下意识地安慰：“……可能……可能就是看花眼了……或者……或者是什么反光……”
“不是反光。”顾西洲斩钉截铁地打断她，语气异常肯定，“速度、轨迹、伴随的电磁现象……还有猫的异常反应……多重巧合同时发生的概率低于0.003%……”
林昕洛：“……”
好吧，跟他谈科学概率。
电话两端突然陷入一种奇怪的沉默。只有彼此通过电流传来的、微微急促的呼吸声，以及顾西洲那边隐约可闻的仪器滴滴声，证明着连接的存在。
一种共同经历了某种超自然（或至少是异常）事件的奇异连接感，取代了最初的恐惧。
过了好一会儿，顾西洲的声音再次传来，低沉了许多，也稍微平静了一点： “……你那边呢？刚才……有没有听到或者……看到什么异常？”
他的问话方式，依旧带着点研究员收集数据的刻板，但林昕洛却能听出那背后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心？他是在担心她这边也遇到同样诡异的事情？
“我……我就听到那只猫叫得很惨，吓了一跳。”林昕洛老实地回答，“别的……没什么。”她没敢说自己也吓得够呛。
“……嗯。”顾西洲应了一声，似乎松了口气。背景的滴滴报警声也终于停了下来，大概是峰值过去了。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气氛有点尴尬，又有点微妙。两个被一场虚惊（？）联系到一起的人，隔着电话，似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最终，是顾西洲先开了口，语气恢复了几分他惯有的、带着点笨拙的冷静： “……时间很晚了。中元节……夜晚能量场复杂，容易引发错觉和幻听。你……早点休息。关好窗户。”
这算是什么？科学系的晚安祝福兼安全提示？
林昕洛有点想笑，又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微微软了一下。 “哦……好。你也是。”
“……我还需要……分析一下刚才记录的数据。”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像是在解释自己为什么不睡。
果然。
“好吧……那你也别太晚。”
“……嗯。”
通话结束。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房间里重新陷入寂静。窗外的月色似乎明亮了一些，刚才那声凄厉的猫叫和随之而来的惊心动魄的电话，仿佛只是一个短暂而离奇的插曲。
林昕洛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顾西洲那罕见的、带着颤音的紧张语气，还有那些关于白影和电磁脉冲的话。
虽然他用科学和数据来解释，但那一刻他的恐惧是真实的。
而他在自己可能也受到惊吓的时候，第一时间打来了电话。
尽管开场白那么糟糕（急促的呼吸吓人一跳），尽管后续对话那么古怪（讨论电磁脉冲和概率），但那个电话本身，那个在可能遇到“异常”时下意识拨过来的行为……
林昕洛将脸埋进枕头里，心跳慢慢平复，却有一种温暖而踏实的感觉，悄悄取代了之前的寒意。
他或许还是那个沉迷数据、说话笨拙的顾西洲。
但在那个中元节的夜晚，在那个可能存在着“无法完美解释的扰动”的时刻，他选择了一种最直接的方式，跨越了理性与未知的边界，完成了一次笨拙却真实的——
看不见的守护。
（鬼节番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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