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月二十四日,蝉鸣正盛。
陈薏影站在许城一中校门口,校服裙角被热风掀起半寸。她盯着校牌上“省级重点中学”的烫金字,指腹反复摩挲录取通知书边缘——这是她用三年晚自习的冷光、用错题本里浸透的风油精味,从那所升学率垫底的初中硬生生死磕出来的未来。
领校服的队伍蜿蜒至走廊转角。她排在末尾,听着前面女生叽叽喳喳讨论“理科实验班”的分班考,忽然感到后腰撞上突兀的力。书包带刮过肩胛骨的瞬间,她踉跄着向前跌去,脚尖擦过块布满青苔的石头,膝盖即将触地时,被前排男生的背包带勾住了裙摆。
“小心!”
带着汗味的蓝白校服撞进视线。男生后退半步,耳尖泛红:“没事吧?”他手腕上缠着黑色运动手环,表带缝隙里卡着片香樟叶。陈薏影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混着八月末的暑气,在喉间凝成颗酸涩的果。
“谢谢。”她退到安全距离,指尖掐进掌心。身后传来女生慌乱的道歉:“对不起……我昨晚看书看的有点晚,头有点晕……”说话的女生戴着黑框眼镜,校服第二颗纽扣掉了,露出锁骨下方淡青色的血管,像被雨水洇开的素描线。
陈薏影弯腰帮她捡书,看见《高考物理压轴题解析》封面上贴着“许芸薄借阅”的便利贴,字迹力透纸背,最后那个句号洇成小团墨渍。女生接过书时,指尖的茧擦过她的虎口——那是常年握笔的形状,和她自己掌心的茧一模一样。
“你也是新生?”女生推了推眼镜,镜片映出陈薏影微蹙的眉,“我叫周雨彤,高一七班。”
“陈薏影,五班。”她简短回应,目光掠过周雨彤书包侧袋露出的竞赛书。远处传来教导主任的催促声,队伍向前挪动时,她注意到周雨彤鞋跟磨得发平,露出里面的白色海绵。
领校服的教室飘着旧木料的气息。负责发放的老师透过老花镜看她:“陈薏影……高一五班,文科实验班。”深蓝色的校服袋递过来时,她闻到袋角沾着的蓝月亮洗衣液味,像极了母亲每晚搓洗校服的场景。
“谢谢。”她接过袋子,转身时撞上抱着作业本的人群。前排男生忽然停下,她差点撞进那人怀里,却在抬头的瞬间,看见对方腕间银色手表折射的光斑——表盘上有道细微的划痕,像流星划过夜空的轨迹。
“借过。”她侧身让路,声音轻得像片羽毛。男生抬头时,她看见他眼底闪过丝惊讶,微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像振翅欲停的蝶。他的校服领口敞着,露出精致的喉结,随着吞咽动作轻轻滚动。
擦肩而过的瞬间,有东西从他怀里滑落。陈薏影弯腰捡起,发现是本《数学奥林匹克竞赛教程》,扉页用钢笔写着“许芸薄”三个字,笔锋凌厉如刀,最后那笔拖出锐利的折角。
“你的书。”她伸手递过去,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许芸薄挑眉接过,指腹擦过她的指尖:“谢了,小学妹。”他的声音混着走廊尽头的蝉鸣,像冰镇过的气泡水,在闷热的午后炸开片清凉。
陈薏影望着他走远的背影,注意到他左肩胛骨处有块淡褐色的胎记,形状像片被揉皱的银杏叶。他的同伴拍着他的肩大笑:“薄哥,听说今年高一有个文科状元,数学居然扣了二十分——”
她攥紧校服袋,指甲掐进掌心。那些在深夜台灯下反复验算的解析几何题,那些被红笔圈出的粗心错误,忽然在记忆里翻涌成潮。许芸薄转身时,她迅速低头,却在余光里看见他嘴角扬起的笑,像把锋利的刀,切开她精心包裹的外壳。
隔壁班传来林小满的呼喊:“影影!这里——”陈薏影穿过走廊,看见好友趴在窗台上,手里的冰棍正在融化,滴在水磨石地面上,洇出小片粉色。
“你总算来了!”林小满塞给她张传单,“刚才有个学长来发物理竞赛社的传单,帅得我——”她忽然顿住,目光越过陈薏影的肩膀,“卧槽,那不是许芸薄吗?”
陈薏影转身,看见许芸薄正靠在栏杆上和同学说话。阳光穿过他的发梢,在锁骨处落出片光斑,他抬手推眼镜时,手表在腕间划出半道银弧。她注意到他今天换了块表,表带是深蓝色,和她刚领的校服同色。
“看到没?”林小满戳了戳她的腰,“那就是传说中的理科战神,去年全国物理竞赛金奖得主,据说是建校以来第一个高一就进省队的——”
“嗯。”陈薏影盯着许芸薄指节上的疤,那是块月牙形的淡褐色痕迹,像被时光啃过的缺口。她想起刚才在走廊里,他接过书时说的“小学妹”,语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优越感,像在打量件新奇的展品。
“走吧,去买奶茶。”林小满拽了拽她的袖子,“听说校门口新开了家店,芒果奶盖超好喝——”
她们经过操场时,陈薏影听见篮球撞击地面的声响。许芸薄正在和学长们打球,白T恤被汗水洇湿,贴在背上勾勒出流畅的脊椎线。他起跳时,阳光穿过他张开的手指,在地面投出蛛网般的影子。
“三分!”同伴的欢呼里,许芸薄落地时踉跄了下,膝盖擦过地面。陈薏影看见他低头查看伤口,指尖按在渗血的膝盖上,忽然想起自己刚才险些摔倒时的心悸——那种心脏漏跳半拍的感觉,此刻又在胸腔里蔓延开来。
校门口的奶茶店飘着甜腻的椰香。林小满捧着芒果奶盖滔滔不绝:“你说要是能和许芸薄做同桌就好了,每天看他刷题都是种享受——”
“我对理科生没兴趣。”陈薏影咬着吸管,目光望向街对面。许芸薄推着自行车从操场出来,车筐里放着瓶矿泉水,他仰头喝水时,喉结滚动的弧度清晰可见,汗水顺着脖颈滑进衣领,在锁骨处汇成小滴。
“薄哥!等等我——”同班男生跑过来,手里晃着盒创可贴,“医务室阿姨说你得消毒再贴——”
许芸薄接过创可贴,抬头时忽然望向奶茶店的方向。陈薏影迅速低头,盯着杯里的冰块,看它们在橙黄色的果茶里沉浮,像极了她此刻混乱的心跳。
“看什么呢?”林小满顺着她的目光转头,“哇,他在看我们欸!”
陈薏影攥紧纸杯,指节泛白。许芸薄跨上自行车,朝她们的方向挥了挥手,嘴角扬起抹笑。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把睫毛的阴影投在颧骨上,像幅生动的素描画。
“走了走了!”林小满拽着她往公交站走,“再不走要晒成肉干了——”
她们经过自行车棚时,陈薏影忽然听见纸张翻动的声音。许芸薄的自行车篮里露出半本笔记本,她瞥见扉页上用红笔写着“今日计划”,下面列着“物理竞赛题十道”“帮班主任搬作业”“给妹妹买发卡”。最后那条被划了个可爱的笑脸,和他刚才挥手时的表情重叠。
公交车到站的提示音打破沉默。陈薏影上车前回头,看见许芸薄正弯腰调整车链,阳光穿过车棚的缝隙,在他背上洒下斑驳的碎光。他的校服后领翘着,露出后颈细腻的皮肤,那里有颗浅褐色的痣,像落在雪地里的茶渍。
暴雨来得毫无预兆。
陈薏影躲在公交站台下,望着豆大的雨点砸在地面,溅起细碎的水花。林小满的伞太小,两人挤在伞下,她能听见好友剧烈的心跳声。
“早知道就打车了。”林小满缩着脖子,“你说许芸薄会不会也没带伞?”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自行车的铃声。陈薏影抬头,看见许芸薄骑着车冲进雨幕,白T恤很快变成半透明,勾勒出肩胛骨的轮廓。他骑得很快,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路边的野草,却在经过站台时忽然刹车。
“要搭车吗?”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笑容在雨幕里格外明亮,“我家离地铁站不远,可以绕路——”
“不用了,谢谢。”陈薏影后退半步,脚后跟撞上站台的金属椅。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在脚边汇成小水洼,倒映出许芸薄被淋湿的头发,和他腕间若隐若现的手表。
“好吧。”许芸薄耸耸肩,重新蹬起车子。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雨帘里,只留下串模糊的车辙。陈薏影摸出校服口袋里的柠檬草叶——那是刚才在自行车棚旁捡到的,不知是否从他的笔记本里掉落。
公交车到站时,雨势丝毫未减。林小满咬了咬唇:“影影,我跑过去打车,你在这里等我——”不等她回答,便冲进了雨里。陈薏影望着好友远去的背影,忽然感到一阵心悸,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雨中流失。
“给你。”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转身,看见许芸薄举着把伞站在身后,头发滴着水,睫毛上挂着雨珠,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月亮。
“伞是便利店买的。”他把伞塞进她手里,指尖在她虎口处停留了零点几秒,“看你没带伞,别感冒了,明天还要领教材呢。”
陈薏影握着伞柄,感受着上面残留的体温。伞面是清新的天蓝色,印着“许城一中运动会纪念”的字样。她打开伞,发现内侧用马克笔写着行小字:“许芸薄的伞,借走不还者数学考零分”,最后那个句号被画成了颗小太阳。
“谢谢。”她抬头时,许芸薄已经转身走进雨里。她看见他的自行车在雨幕里晃成模糊的白影,忽然想起刚才在站台,他说话时微微泛红的耳尖,和他递伞时说的“别感冒了”。
公交车在雨夜里缓缓前行。陈薏影望着窗外飞逝的灯光,手指摩挲着伞柄上的刻痕。她不知道,这个被暴雨淋湿的夏末夜晚,会在三个月后的某个雪天,成为她记忆里最温暖的片段——就像此刻伞面上的天蓝色,终将在某个阴郁的清晨,绽放成整片天空的晴朗。
下车时,雨已经小了很多。陈薏影踩着水洼往家走,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路过便利店时,她忽然想起许芸薄腕间的表,和他被雨水淋湿的白T恤。她摸出手机,给林小满发了条消息:
“你说,理科生和文科生之间的墙,真的厚到无法逾越吗?”
消息发送成功的瞬间,片柠檬草叶从她口袋里滑落,飘进路边的水洼。叶片在水面打了个转,映出远处便利店暖黄的灯光,和某个少年在雨里奔跑的背影。
八月的最后一场雨,终将在黎明前停住。而有些故事,才刚刚开始——在香樟树的浓荫里,在碎光与蝉鸣的缝隙中,在两个灵魂不经意的交错间,埋下了命运的种子。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