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睛，寒冷和无力同时裹挟着我，在白山和冰洞里，我的关节几乎无一幸免，如今我像枯尸一具，仿佛等待自生自灭，也不要活动那刺痛的肢体。
阳光从铁窗外照进来的时候，可惜我也并没有想通任何事，除了一些这几日发生的事。
温恙是谨台的随侍，他受命谨台，那么他做的事都是谨台安排他做的。
张乙会安排我入圈套，必然是他也知道了什么，如果谨台依旧是在扮猪吃老虎，那见过谨台的张乙，恐怕已经和谨台不约而同、一拍即合了。
怜玉和太后……或许是孤注一掷，或许是双双落难，太后恐怕已经难逃贼手，怜玉……我也拿不准。
想到这里时，忽然听见狱卒在喊我。
“姑娘，姑娘……醒了应一声……”
我睁开眼睛，勉强抬起头，看向牢房外。
模糊的视野里，几把灯火照着一个俊美的贵人，他穿着金丝青纹的长袍，戴着鎏金的发冠，垂下来的冠带在胸前轻轻摇曳，他刚刚站定，在我眼中却是重影的。
为了看清楚，我勉强撑起身体，坐起身揉了揉眼，那边牢门落锁，玉靴踩入这杂草堆的牢房中，我才抬头看清楚。
面容有些消瘦，眼底有些血丝，谨台与过去还是一个模样，并没有因为穿上这身衣裳而神采斐然。只是神色中多了些原本并不出现在他眼里的情绪——
惆怅，悲凉，仿佛潞州的冬天还没有从他身上离开，那萧瑟肃杀的风霜，镀在了那玻璃般的眼眸上，让他永远都难忘却了。
我愣了愣神，立刻站起来要对他行礼，他抬手免去了，又挥去一众奴才下官，邀我席地而坐。
“为什么不吃饭？”
“太难吃了。”我没想到我的声音能那么哑，好像让他也有些吃惊，半天才接着和我说话：“你怎么来京州了，不是说不来吗？”
“路过罢了。”
“为何又留下？”
“那得问张乙。”我苦笑一下，没有继续说话。
谨台又问：“你是要去哪？”
“沧山地。”
“沧山地？”他有些意外。
“铃铃被冰魅杀死了。”
牢房里静谧如死地，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该说什么呢？或许他能明白我的心境吧？
“朕的母后也死了。”他苦笑了一下，言：“我没有想到，明坛是如此歹毒，让冰魅在金相国寺礼佛途中杀死了母后。”
后面不说我也知道，让梦果易容成了太后，只是为了让我背锅。
“三天前，明坛举兵谋反，一路杀进了皇宫，他甚至还有金梦的人做辅助，早些时候我让温恙截来的信件里，正是他和肖权正的勾结。他竟能叛国通贼，以助他登基为理由，让出潞、玉两州作礼献给肖权正。”谨台可笑的摇摇头。
“那差点被忘怀抢走那封呢？”
“明坛泄露了自己何时要举兵，三天前深夜，他以清君侧的理由要进宫护驾，扬言要将小人攘除干净。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以为能一举成功，却被我瓮中捉鳖。”
谨台讲这些时，身上的阴霾渐渐消失，好像又让我看到了在明口、云华见到的那个满肚子鬼点子，爱打赌的公子哥。
这个局里，他唯一失去的，就是他的母后。
“母后可能真以为我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吧……”谨台平静的神情让我也有些恍惚，他仿佛心死一般，比我更像一具尸骸，一具华丽高贵的尸骸。
“盈郎……”
他的眼皮抖了一下，不知不觉便已经抬起了头，他有些期待的看着我，等我的下文。
“她一定是知道，你会是让大氾重焕生机的那个人。”
“你能留下吗？”
“不能。”我摇头：“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就像是比起我，你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要去承担。”
或许我说的很明确了，他才会失望的垂下胳膊，像个孩子一样。
“我有一件事不明白。”我岔开话题：“为何张乙要我入局？”
“因为我需要你。没有你，可能地藏殿的冰魅，还是御街的真刺客，都引不出来。冰魅见了你的剑，才会有胆怯之心，否则只会更加肆无忌惮，稳住局势，才是最重要的。”
我听他说完话，沉默了。这本该是我想要的答案的，但我却高兴不起来，并非是我有别的不高兴的事。
是我真的不开心，住这么久冷牢房，吃这么久冷饭菜，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谨台见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但也不能干耗着，可我刚想说点什么，他却先开口了，一句话又给我塞的无话可说。
“这不会是最后一面吧？”
我半天哑口无言，只说了句：“人生如面，见一面少一面。”
“明天你就可以走了。”
我没有很惊讶，如果不是来放我走的，他是不会来的。
“洗脱你的罪名，还需要一些时间，但我觉得，你也很需要时间。”他站起身，是要离开了。
我也赶紧站起来，看着他的背影。他停在灯火下，熠熠发光的衣袍，让他看起来伟岸且挺拔，我想起温恙的话，如果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一个人关心大氾，那这个人也一定是谨台。
“希望明日你能来同朕告别。”
我的心忽然沉进了水底，他的话不算复杂，人也渐行渐远，告别……真的要见一面，少一面了吗……
好像能重逢否，人心自知，没有告别的时候，是因为总会再见，如今要好好告别，却觉得是再也见不到了。
我趴在铁杆前，往走廊尽头看去，那里只有黑漆漆的一片，再没有那夺目亮眼的光华。
第二日一早，狱卒送来了我的东西，完好无损的衣裳，簪子，刀剑玉佩哨子……
我穿戴好，从黑暗的天牢走进了昼光里。
天牢外一片白花花的广场，风吹烈烈，我看着远处，张乙迎风而立，他仙袂翩翩，人却毫不动摇，犹如泰山。
我有些意外，没想到他会是我离开天牢见的第一个人。
等我走近他时，才看清他浅浅含笑的嘴角。
“你笑什么？”我抱着剑，同他一起往外走。
张乙背着手，走在我身侧，道：“看你悠然自得，意料之中会的样子，当然要笑。”
“悠然自得？”我扭头诧异的看着他：“你也住过这里，这好住吗？”
“你犯的可是要诛九族的大罪，可你却知道自己死不了。”
“因为我杀的不是太后。”我心知肚明，自然不怕。
“未执炬，何惧野火漫漫。”张乙叹了口气，继续说：“只有你可以破局啊，整个京州有几个能杀死冰魅，还能看穿明掖楼将计就计的大义之人。”
“我不是大义，我是大意了。”
“是吗？”
“真的。”我肯定的加重了语气，一直到了宫道上。
张乙点点头：“你明明知道你入局了，却还敢往火坑跳，说明我与陛下都没信错人。”
“我原本就在局里，四面楚歌。”我停下脚步，面向张乙，张乙看着我的剑，半天才说：“我已经安顿好了李忘怀，他给我叫去郊外找一个凝吞草了，它能缓解你血脉相冲的痛苦。”
“我要先去一趟……贤龙殿。”
张乙朝我行礼辞去，看他走远了，我才往贤龙殿去。墙洞站着候等我的宫人，他笑着请我往里走，一边走一边说：“姑娘一会儿恐怕要多等一阵，文岳公主还病着，下了早朝，陛下就去了公主府，特意交代过，姑娘可以佩剑进殿。”
他嘟嘟囔囔一路，我什么都没听进去，只是爬着平日里谨台日日都要爬的台阶，看着他日日都看得见的皇宫，吹着飞过这里每片瓦每道墙的风，风里的尘沙都细的犹如不存在，可明亮的光芒下，空气里必然有尘埃。
阴冷的宫殿里，除了我，只有十几个宫人宫娥忙里忙外，他们好像看不见我，各忙各的，又个个能看见我，躲着我走路。
明明第一次来的时候，觉得这里金碧辉煌，雕梁画栋，如今却觉得这样幽暗阴抑。
我站在中间，眼前只有一个龙座，已经陈旧无比的金子，在上面也能反射出明亮的光影。
凑近两步看去，好像上面还有些刀痕与变形的纹路，哪怕雕刻复杂精细，却这些争伐，也是必然留下了印记。
谨台没有和我提过什么党争死去的兄弟，没有说过什么夭折的弟弟，只告诉我他是太子，我可以叫他盈郎。
似乎我也没那么了解他，我只是了解了脆弱的他，和强大的他，他还有很多很多面，或许我们也还有很多很多面。
我等了快两个时辰，把从明口，到云华，从京州，到潞州都想了一遍。想起他给我盘的头发，想起他背上我的毫不犹豫，白山下的大雪，他生死边缘的呢喃，先皇驾崩时，他心头萦绕多少对京州疑云的不安，先皇怎么死的他没有提过，也没有提过他的忐忑不安，只问我还会不会去京州，我却说不会。
他还是没回来，或许，这个告别太刻意了，老天爷都在阻止我们告别。
我总觉得，不告别才意味着能再次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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