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过身来,一步一步朝我走来,她另一只手护在肚子上,另一只手熟练的把剑收回剑鞘。
“月裳,走吧。”她终于走到了我面前,犀利的目光,棱角分明的脸庞,她不算美人,脸庞清瘦却很有精神头,左眼下还有一颗痣,像是一滴泪一样,挂在那里,却不觉得悲凉,反倒让目光更加凌厉。
“舍云?”我试探性的叫了她一声,她回身来,问我怎么了,我摇了摇头,说只是想叫她。
唐舍云笑着摇摇头,挽住我的胳膊,说:“等我们回家了,估计孩子也出生了,到时候,你当我孩子姨娘好不好?”
她招呼着人们离开,说要往南走,我答应了她的话,回头看着那些尸体:“死了那么多人……”
她没有接我的话,只是回头深深的看了一眼,之后才道:“南玉他们或许后天才能深入北境,冰魅的力量之源,很快就能知道是什么了。”
这时,我才知道这里可能是什么地方。
刘神木说,煜族人到了边境发现自己中计,之后就折返了回来,但或许不是这样,很可能,他们还派了一队人继续前进了?!
“这是巍州?”
唐舍云看着我,有些不明所以:“难道不是吗?”
看她那么不解,我也不再说下去,只是这一路还那么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成任务。
路上我们不停,她也不停,明明拖着怀孕的身子,步子却很轻盈,按理说她应该比我们更容易累更需要休息,但她咬着牙,始终一副很轻松的模样。
我劝她歇息,看见远远的城楼时,我说只坐一会儿,耽误不了多久时间,她却说这一行人已经没几个战神,她不能做拖后腿那个,她的孩子也不行。
“你不休息才会拖后腿。”一个年轻人拉她坐路边的石头上,拍了拍她的肩膀,坐到她身边:“我们都担心你,怀孕生子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你把牙咬碎了,愧疚的是我们。”
他的剑,和唐舍云的剑一样,都带着一颗宝石,但是唐舍云的剑不是白叶剑。
那是一颗翠的滴水的宝石,好像是幽潭一般隐匿在烟雾缭绕的柳林那样翠。
唐舍云叹了口气,喝了几口水,眼底似有若无流露出几丝忧心,手慢慢抚摸过自己的肚子,我看着她,却怎么都无法和心里那个人对上号。
或许是因为妆发?我已经记不清章雅的模样了,她是长这样吗?好像不是的,又好像是的,她脸上有痣,但我记不得在什么位置了,她是脸蛋秀丽的女人,以为要去当歌星的,却去当了语文老师。
她没有和我说过梦想,更没有聊过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想不起什么她对我说过的印象深刻的话,琐碎的、凌乱的却很多。
进了城之后,我们就找地方睡觉,没有太多钱,好心的客栈老板娘却愿意收留我们,只有几间下房,但已经很知足了。
我和唐舍云挤在一张床上,生怕会把她挤不舒服,睡的也不自在。但躺下不久,她就拉着我的手,放在肚子上,黑夜之中,只剩下雪的声音。
这是秋天,可巍州却在下雪。红叶未凋,却被雪压了一层又一层。
“给她取什么名字好?”
“你可以问问孩子她爹。”走了一天的路,实在有些困的我已经快要睁不开眼了。
“南玉还回得来吗?”
我突然就不困了。
她的语调并不沉重,好像是笃定了这个想法,必然成为现实,仿佛已经做好了失去这个南玉的准备。
“回得来。”我拍了拍她的肩膀,翻过身,看着她那透亮的眼睛。
唐舍云摇了摇头,继续说:“沧山地也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南玉说是大事不妙,如若家也没了,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怎么会呢……”我硬着头皮硬劝。
“白天我不能想这些,这么多同族,说这些丧气话,恐怕连家都到不了,但我也会想这些,我很担心,孩子出生后,连个家都没有。”
家,至少要知道,什么才算家吧。我站在屋檐下那么多年,有时候天与我之间甚至光秃秃一片,我没有回想过,家到底是什么样的。
“家是什么样的?”
唐舍云扭头看着我:“瓦墙门窗。”
或许这么说也不错,家就是有的吃有的睡的地方,有了瓦墙门窗,才会想着要吃得好一点用得好一点,开始想要钱,想要爱,还想要自由。
于是把门打破把墙推倒,望着废墟一片,又开始哭诉自己的家在哪里。
“其实还不够,没有人能陪另一个人一辈子,夫妻,父母,都是这样,能陪一个人一辈子的,只有他自己。
我只担心,如果我和南玉都不在孩子身边,他怎么学吃饭,走路,会不会有人关心孩子的个子,如果是个女孩,会不会受骗能不能读书,是男孩,他会不会学坏、会不会打架受伤。”唐舍云喋喋不休起来:“南玉和我说,他对不起孩子,他很怕,会无法陪孩子长大。
我也怕,我知道他回不来了,我……”她不再说话,也没有流泪,只是两只手抚摸着肚子,她不再言语,我也不再吭声,她身上弥漫着一股香气,我说不上来是哪一种气味,但我知道,这股气息是那样熟悉,对我来说又那样奢侈。
她有章雅的味道,洗衣粉掺着纸香掺着实木衣柜的味道,应该是这样,章雅看过很多书,但她并不会写作,也不会评鉴,她和大多数人看书的目的相同,为了消磨时光。
她也很少打扮自己,后来她把这个习惯归结成毛病,说自己要去烫头发、做美容、买衣服,她带着我去,回家时她一定会问:“你爸估计要眼前一亮吧?”
但野花和家花的区别,在男人眼里不是美和丑的区别。
离开巍州后,路上唐舍云依旧找我聊天。她问我明珠这个名字怎么样,我说有些俗,又问我叫妙声行不行,我说一般般,她搓着下巴想了很久,才说:“名字原来这么难起。”
我点点头,又想起我自己的名字,就和她说起来:“我有个朋友,叫苏念章。”
唐舍云认真的听我说起来。
“因为她父亲姓苏,母亲姓章。”
“那她父母的感情一定很好啊。”唐舍云感慨道。
我的摇头却让她意外:“不是吗?”
“不是。”我叹口气,扶着她边走边说:“一开始他们夫妻感情确实好,但是投胎是个女儿,苏家想要个儿子。”
“这是煜族人吗,这种观念不是只有大氾人才有?”
我点了点头:“就是大氾人,所以他们并不是很喜欢自己女儿,关系越来越远,因为经常吵架,就把孩子送去了舅舅家,不上学堂的时候就去外婆家。”
“那他们有儿子吗?”
“后来有了,但一出生就生病了,为了看病把家都拉垮了。”
“你朋友呢,她回家了吗?”
“没有,一直在舅舅家,直到苏老爷在外面找了小妾,打了苏夫人,苏夫人崩溃离家出走,我朋友也没有回家去,只是时不时回去几天。苏老爷照顾不了儿子,最后还是请人照顾了。所以他只剩他一个人。”
我们走在热闹的街道中,我的声音几乎就要被淹没,但她却听的很仔细,凑近挽着我的臂弯,竖耳倾听。
“离家出走……”唐舍云皱着眉头:“那还不如在舅舅家和外婆家。”
“但外婆离世,我朋友不能让年迈的外公照顾自己,就更多的在舅舅家过日子。”
“可寄人篱下,在哪都要低着头。”唐舍云叹口气,语气中带着愧怍:“我还以为,她会过得很好。”
“其实也还好。”我笑了笑,反来安慰以为自己说错话的唐舍云:“有吃有喝,虽然舅舅有自己的孩子,却也没有饿着外甥女,后来生病了也不舍得让外甥女担心,表姐好相处,舅母能干勤奋,日子并非难过。”
“她一定很想见自己母亲。”唐舍云又叹息:“你说的像是讲故事一样,但其实听着很不舒服。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可孩子是没有错的,千错万错前人的罪孽罢了。有选择的人走了弯路,没有选择的孩子,却要承担后果。”
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用手情不自禁的抚摸着腹部,竟然有些欲语还休起来:“其实……每个人都会被荆棘缠绕,但我觉得,凭借自己的生命创造一些东西,是新生的人与生俱来的能力,任苦难摧残也不容改变。”
我看着黑夜,黑夜也看着我。从小我就觉得黑暗是一个漩涡,你越陷越深,越深越挣扎,越挣扎,越无法逃脱。
选择沉沦看起来是放弃,但另外一个角度来想,选择无动于衷的勇气也犹如是迎接光明。
当不挣扎的时候,漩涡变成了海浪,狂风变成了船桨,我时而是海燕,时而是跃出海面的飞鱼,我可能是食物,也可能是捕猎者,我成了海浪的一部分,我成了风的一部分。
不再去纠结的时候,我就是自由本身。
“谢谢你。”我的眼泪流出来了:“你让我想通了一件事。”
苏念章,你其实是可以自由的,哪怕到现在才想明白也没关系,至少知道了,你非附庸,你有无限可能。
“什么事?”
我没有回答唐舍云,我背过身擦去泪水,她拍了拍我的肩膀,问我究竟是什么事。
但我还是在想,她是不是章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