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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西旧梦录

裂缝中的棱镜———短篇小说集

承平十七年冬,掖庭的炭火噼啪作响,六十三岁的李崇明倚在紫檀榻上,枯槁的手指摩挲着一枚褪色的玉簪。殿外风雪呼啸,恍惚间竟与四十年前那个雪夜重叠。那时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镇北将军,怀中揣着攒了半年的军饷,连夜策马赶回陇西老家,只为给妻子柳氏买一支像样的生辰礼。

"陛下,该进药了。" 老内侍躬身捧来药盏,将他从回忆中惊醒。他摆摆手,浑浊的目光落在殿顶盘旋的蟠龙藻井上——这雕工是他登基那年亲自督造的,龙目嵌着南海明珠,如今却蒙了一层灰。他忽然觉得可笑:坐拥四海又如何?终究连一支玉簪都护不住。

玉簪的主人,此刻正静静躺在岐山皇陵。他记得她下葬那日,礼官捧着金丝楠木椁高声诵着谥号"端懿皇后",可他的耳中只余呼啸风声,仿佛回到永和三年送她灵柩入陵时,自己踉跄着扑在棺椁上,生生掰断了半截指甲。

"阿沅..." 他低声呢喃,喉间泛起腥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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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十二年春,陇西柳家庄的桃花开得灼人。十六岁的李崇明蹲在溪边浣洗铠甲,一抬眼便望见对岸石桥上袅袅走过的少女。她穿着半旧的藕荷色襦裙,发间别着一朵山茶,裙角被春风掀起时,露出半截绣着兰草的鞋面。

"那是柳主簿家的小姐。" 同袍挤眉弄眼,"上月刚退了张员外家的亲事,说是宁嫁耕夫不嫁纨绔。" 他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水珠,铠甲都未晾干便追了上去。溪水浸透的靴子踩在青石板上吱呀作响,惊得少女惶然回头。

后来他总爱在帐中点着油灯回想这一幕——暮色中的柳沅像株含露的玉兰,眼眸比陇西的星子还亮。她说自己读过《诗经》,最爱"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她说父亲虽是九品主簿,却总教导子女"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她说...其实那日她本是要去退婚的。

李崇明解下腰间玉佩:"我如今只是个戍边小卒,但三年内必挣个校尉回来娶你。" 玉佩是母亲临终塞给他的,穗子都磨得起毛。柳沅却郑重接过,指尖拂过玉佩上残缺的螭纹:"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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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初元年冬,北狄铁骑踏破雁门关。李崇明带着三百残部退守陇西时,柳家庄已成焦土。他在断垣残壁间疯了似的翻找,最后在祠堂废墟下寻到奄奄一息的柳沅。她怀里死死护着个包袱,打开竟是那枚玉佩——穗子烧焦了,玉身却完好如初。

"阿爹阿娘都没了..." 她浑身发抖,声音却平静得骇人,"他们说你是叛将,要拿柳家人祭旗。" 他这才看清她腕上狰狞的烙痕,那是北狄审讯俘虏的印记。

当夜,李崇明提着染血的长枪闯进刺史府。刺史正搂着美妾赏雪,案上摆着通缉他的檄文。"你要反?" 刺史嗤笑,"别忘了你妻弟还在我——" 话未说完,头颅已滚落阶前。

火光冲天中,柳沅攥着他的甲胄:"我们逃吧。" 他却将染血的檄文掷入火盆:"从今往后,我要这天下再无人敢伤你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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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初三年秋,李崇明的黑旗军势如破竹。世人皆道他暴虐,攻城后必屠尽降将,却不知每场厮杀前,他都要摩挲着柳沅为他缝制的护心镜。那镜子背面刻着"死生契阔",是她用簪子一点一点凿出来的。

柳沅随军住在漏风的帐篷里,白日为伤兵煎药,夜里就着月光补衣。有次流矢擦过她鬓角,他红着眼要送她去后方。"你在哪,我就在哪。" 她将护心镜按在他胸口,"若真有那日...记得把我葬在能看到战旗的地方。"

最艰险的当属平阳之战。敌军夜袭粮草,柳沅带着妇孺举着火把虚张声势,硬是撑到援军赶来。黎明时分,李崇明在尸堆中找到她时,她正用裙摆给个断腿的小卒包扎。"别怕," 她抬头笑,"你看,朝阳多好。"

那一瞬,他忽然明白自己要夺的不是江山,而是一个能让妻子安心看朝阳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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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佑元年,李崇明黄袍加身。册后大典那日,柳沅戴着十二龙九凤冠走出椒房殿,玄色袆衣上金线绣的翟鸟振翅欲飞。他伸手要扶,她却退后半步行大礼:"臣妾拜见陛下。" 礼乐声中,他想起当年陇西桃树下,她踮脚为他系上披风的样子。

深宫岁月比战场更磋磨人。柳沅始终不肯用金盆洗手,殿角总摆着药碾针线;她为宫女求情,劝他减免赋税,却在他要诛杀旧臣时第一次下跪:"陛下,莫让鲜血脏了新朝的日晷。" 他拂袖而去,三日后却将人流放岭南。

最痛莫过承平三年。柳沅为救染疫的宫人,亲自试药落下病根。弥留之际,她握着他的手说:"把我葬在岐山吧,那里能望见陇西。" 又摸出那枚玉佩:"下辈子...还你一支完整的玉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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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漫过窗棂,李崇明颤巍巍展开遗诏。朱批写着:"与端懿皇后同葬岐山,不设黄肠题凑,不置金银玉器,唯以陇西黄土覆棺。" 史官曾劝他效仿前朝帝陵规制,他却将柳沅的旧衣埋进地宫——那件袖口磨破的布衫,还沾着平阳之战的硝烟。

最后一口气咽下时,他看见十六岁的柳沅站在桃树下,发间别着山茶花。"奇玉," 她像新婚时那般唤他表字,"回家吧。"

《承平起居注》载:帝崩于亥时三刻,左手紧握半截玉簪。太常寺奏请追封庙号,礼部尚书忽忆起某年帝后争执,皇后曾笑言:"若真到那日,唤我阿沅便好。"

岐山皇陵至今立着无字碑,唯有春风年复一年吹开坟头野花,似谁人未尽的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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