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佈向日葵花的村口,蝉鸣声碎了一地。
我支起画架时,汗水已经浸透了后背的棉麻衬衫。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那栋爬满蔷薇的老房子,还有院子里那棵亭亭如盖的梨树。
八月骄阳璀璨丶美好,穿过梨树落下,像是画家的调色板漏了墨--清新的气味透入鼻息,清清浅浅;夏日的蝉鸣遂飞鸟的自由传入耳朵,稀稀疏疏。小村儿热闹非凡。
最后一笔落下,画纸上晕染出鲜艳的色彩,那一滴误漏的墨水像是点睛之笔般落在不起眼的野蔷薇之上。
“你在画什么呀?”稚嫩清脆的童声异常清晰,回首一望,是个穿鹅黄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儿。
她的两条麻花辫用红色橡皮筋扎着,随着她歪头的动作轻轻晃动。她怀里抱着个竹编篮子,里面装着几颗沾着泥土的土豆。
“我在画那栋房子。”我指了指远处的老屋,“你喜欢画画吗?”
小女孩凑过来看我的素描本,身上带着阳光和青草的气息。“喜欢!不过妈妈说我画的小狗像只胖老鼠。”她咯咯笑起来,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我叫李小兰,你呢?”
“梨邵楠”我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思绪越飘越远。“你也可以叫我梨姐姐。”
“李少兰?”小兰显得雀跃,高兴着跳起。“李姐姐是画家吗?”小兰踮起脚尖想看我的调色盘,差点打翻洗笔筒。我及时扶住,几滴脏水还是溅到了她的裙摆上。
“是梨。”我没好气般回道。小兰像没听到我说话般,雀跃地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像只欢快的麻雀,心高气傲,渴望飞翔。
“哎呀,对不起。”我连忙掏出手帕,我这才注意到染在纯白裙子上的污渍。
“没关系!”她满不在乎地甩甩裙子,“妈妈说啊,一草一木皆有意义,泥土是大地赠与衣服的印章!”
这话像把利刃般扎进我的心里,不知为何,只是感觉心在隐隐作痛。看着她弯腰拍打身上的灰尘,阳光下被照的白皙,全身上下有着被宠爱的幸福感。
“小兰!”远处传来女人的呼唤声。一个系着碎花围裙的妇人站在老屋门前招手,“土豆拿来了吗?等着下锅呢!”
“来啦!”小兰高声应道,转头冲我笑笑,“妈妈在做炖牛肉,李姐姐要不要来我家吃饭?”
我张了张嘴,喉咙突然干涩得发疼。这个村子我最熟悉,住在东边的李婆婆很慈祥,西边的夫妻天天吵架,闹得人不得安生。
“会不会太打扰了?”我有些尴尬,手指忍不住搅成一团,说。
“不会的!”小兰已经拽住了我的手腕,“爸爸说客人是上帝送来的礼物。”她的笑是多么美好,多么认真。
被她触碰的皮肤像被烙铁烫到,眼眸渐渐缩起,让我情不自禁将她的手抓出了一些红痕。
我任由她拉着我走向那栋老屋,或许是最近操劳过度了吧,总觉得靠近这里浑浑噩噩的。
小兰的母亲是个温柔的女人,眼角有浅浅的笑纹,系着围裙,妥妥的温婉作派。“突然带客人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她轻嗔着揉了揉女儿的头发,然后对我歉意地笑笑,“这孩子总是想一出是一出昂。”
“是我冒昧打扰了。”我把素描本收进背包,“我在村里写生,正好遇见小兰...”
“妈,李姐姐是画家!”小兰兴奋地插嘴,“她画得可好啦!有屋子还有鸟!”
厨房飘来炖肉的香气,混合着月桂叶和黑胡椒的味道。我的胃部突然痉挛——这是母亲的拿手菜,牛肉要炖满三个小时,最后加入红酒收汁。
“正好赶上饭点。”小兰母亲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孩子爸去镇上买面包了,马上回来。你先坐,我去泡茶。”
小兰拉着我参观客厅。陈设和我记忆中分毫不差:藤编沙发上的向日葵靠垫,壁炉上摆着的小熊玩偶,电视柜旁边那个总走慢十分钟的时钟。照片墙上,小兰的成长轨迹被精心记录——婴儿时期在澡盆里咧嘴笑,五岁生日满脸奶油,去年在学校朗诵比赛获奖……视线被刺的生疼,我揉了揉眼睛。
“眼睛进沙子了吗?”我无事般自言自语,心中满心酸涩。
“这是我最喜欢的照片。”小兰指着一张全家福。他们站在向日葵田里,父亲把小兰扛在肩上,母亲挽着丈夫的手臂,三个人的笑容比阳光还耀眼。
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抚过相框。那年夏天,父亲的公司刚刚接到第一笔大订单,母亲的头疼还没开始发作。那是最后一个完美的夏天。
“李姐姐,你哭了吗?”小兰担心地搖我的手臂,把她最宝贵的小熊放在我的怀里。
我这才发现一滴眼泪落在了相框玻璃上。门外传来脚步声,小兰雀跃地跑去开门:“爸爸回来了!”
男人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里提着面包纸袋。当他笑着弯腰接受女儿的拥抱时,我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
他跟我的父亲长得很像,但他们不一样。
我的父亲不该是这样的……他应该陷入沮丧。
这张脸曾在我十五岁那年的雨夜,从二十八层高楼坠落,摔得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