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春深【源霖】

永定门内的“凤仪班”正唱到《长生殿》的“惊变”一折，贺峻霖水袖翻卷如流云，眼波流转间，把杨贵妃的娇嗔与惶急演得活灵活现。台下喝彩声浪里，第三排正中央的位置却格外安静——靖王张真源端坐着，指尖轻叩茶案，目光落在台上那人的眉眼间，竟比戏文里的月光还要柔。

这已是他第三回来看这出戏了。

月初宫宴后的偶然一瞥，至今仍在张真源心头漾着涟漪。那日贺峻霖扮作瑶池仙童，唱着《霓裳羽衣》的调子从他座前飘过，鬓边金箔贴的梅花蹭到他袖口，留下一点细碎的光。待他回过神来，人已提着裙摆转进了后台，只留一阵淡淡的梨花香。

“王爷，散场了。”随从低声提醒。张真源抬头，正见贺峻霖卸了钗环，换了身月白长衫，抱着戏本从侧门出来。晚风掀起他的衣袂，露出一截细瘦的手腕，腕上系着根红绳，与那日仙童扮相里的配饰隐隐呼应。

“贺小公子请留步。”张真源走上前，声音不自觉放轻。贺峻霖吓了一跳，转身时怀里的戏本哗啦啦散了一地。他慌忙去捡，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一步拾起。

“《长生殿》的本子，”张真源拂去页角的灰，“小公子唱得极好，尤其是‘花繁秾艳想容颜’那句，颇有韵味。”

贺峻霖脸颊微红，屈膝行礼：“谢王爷谬赞。”他指尖绞着长衫下摆，眼角的余光瞥见对方捧着戏本的手——指腹有层薄茧，许是常年握笔的缘故。

自那日后，张真源成了凤仪班的常客。有时是午后的《牡丹亭》，有时是夜里的《西厢记》，他总坐在第三排的位置，面前摆着一壶碧螺春，看到动情处，会轻轻点头。贺峻霖起初拘谨，后来渐渐习惯了那道温和的目光，唱到“则为你如花美眷”时，眼尾会悄悄往台下瞟。

中秋那日，凤仪班加演《玉簪记》。贺峻霖扮的陈妙常刚唱完“秋江一望泪潸潸”，突觉喉间发紧，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台上。后台传来一阵忙乱，张真源已起身掠到台侧，不由分说将他打横抱起。

“王爷！”贺峻霖惊得攥住他的衣襟，鼻尖撞上对方带着皂角香的领口。张真源低头看他，眸色沉沉：“别说话，太医在王府等着。”

靖王府的偏院栽着两株梨树，此时正落着细碎的花瓣。贺峻霖靠在软榻上喝药，看着张真源坐在对面翻他带来的戏本，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两人之间，浮尘在光柱里轻轻游弋。

“其实……我是怕明日的堂会唱不好。”贺峻霖小声说。明日是丞相的寿宴，班主说若能讨得丞相欢心，凤仪班就能搬进新戏台。

张真源合上书：“怕什么？你唱《琴挑》时，眼神比戏文里的月光还亮。”他从袖中取出个锦盒，里面是支玉簪，簪头雕着朵含苞的梨花，“明日戴上这个，就当是……护身符。”

贺峻霖捏着玉簪的手微微发颤，指尖触到温润的玉质，像触到了对方递过来的那份心意。窗外的梨花瓣飘进屋里，落在他的发间，与玉簪的光华交相辉映。

寿宴那日，贺峻霖果然戴了那支梨花簪。当他唱到“粉墙花影自重重”时，眼角余光扫过席间，见张真源正望着他，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一曲终了，丞相抚掌大笑，当场便应了凤仪班迁址的事。

回府的路上，贺峻霖坐在马车里，指尖反复摩挲着玉簪。车突然停了，他撩开帘子，见张真源站在月光下，手里提着个食盒。

“刚出炉的桂花糕，”张真源把食盒递给他，“知道你喜欢甜的。”

贺峻霖接过食盒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对方的手，像有电流窜过。他低下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马车轮子转得还快。

凤仪班搬进新戏台那日，张真源送来一块匾额，题着“梨园春深”四个大字。贺峻霖站在匾额下，看着张真源指挥着下人挂匾，阳光落在他挺直的脊梁上，竟比戏文里的将军还要挺拔。

“王爷，”贺峻霖突然开口，“今晚我唱《长生殿》，唱‘在天愿作比翼鸟’那段。”

张真源回头看他，眸子里盛着笑意：“好，我还坐第三排。”

夜里的戏台灯火通明，贺峻霖水袖翻飞间，瞥见台下那道熟悉的身影。唱到“在地愿为连理枝”时，他抬眼望过去，正撞上张真源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克制，只有毫不掩饰的温柔，像浸了蜜的月光，把他整个人都裹了进去。

散场后，张真源在后台等他。贺峻霖卸了妆，换回月白长衫，发间还别着那支梨花簪。张真源走上前，轻轻拨了拨他额前的碎发：“明日休沐，我带你去城郊的梨园，那里的梨花开得正好。”

贺峻霖仰头看他，眼里的光比戏台上的灯火还要亮：“好啊。”

第二日的梨园，千树万树梨花开得如雪如潮。张真源牵着贺峻霖的手走在花树下，花瓣落在两人发间肩头，像一场温柔的雨。贺峻霖突然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个香囊，里面装着晒干的梨花：“给王爷的。”

张真源接过香囊，指尖碰到他的，便顺势握住了。两人站在花海里，谁都没有说话，却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声，与风吹花落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首未完的戏文。

后来凤仪班的人常说，每回靖王爷来听戏，第三排的茶总是温的，台上贺小公子的笑，也比往日甜了三分。而那支梨花簪，总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藏着一整个春天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