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已经晚了,陆建勋那双透着阴气的眼睛已经扫了过来,落在了我身上。
他挥了挥手,副官立刻停了手,几个当兵的也围了上来,隐隐把我圈在中间。
“这不是吴府的丫头吗?”陆建勋踱着步子朝我走来,嘴角噙着笑,眼底却没半分暖意,“最近城里闹匪贼,你家五爷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上街啊?”
他的声音不高,却拿出了官场上那股子居高临下的威压。
我攥紧了手里的票子,看到他昨晚在地宫搏杀的戾气又升了起来。
我挺直脊背,不卑不亢地回视他。
吴忧陆长官有何指教?我出来采买些东西,就算遭遇匪贼也是你们官府管理不当吧,与五爷有何干系。
“哦……采买?”陆建勋挑眉,目光落在我空着的手上,“我怎么瞧着你,像是鬼鬼祟祟地在这附近转悠?莫不是替你家五爷打探什么消息?”
这话阴得很,明着是盘问,实则是想扣顶刺探军情的帽子。
那几个当兵的已经手按在了枪套上,眼神不善地盯着我。
我心里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吴忧陆长官说笑了。
吴忧吴府采买向来走这条街,街坊邻居都能作证。倒是陆长官,青天白日的拦着百姓去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匪贼过境。
“你!”旁边的副官气红了脸,就要上前。
陆建勋抬手拦住他,依旧笑着,只是那笑意更冷了:“小姑娘牙尖嘴利,果然是狗五爷教出来的。只是不知,昨晚城西那片火,你家五爷有没有跟你提过?”
我的心猛地一沉,他果然是冲着地宫的事来的。
我正想找个说辞搪塞,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铁链的轻响,伴随着一道懒洋洋的声音:“陆长官真是好大的闲心,连个丫头片子都要亲自盘问,难不成是军中无事可做了?”
我回头,就见陈皮斜倚在街角的牌坊下,还是穿着暗色的绸衫。
他手里把玩着九爪钩的锁链,那钩子在石板地上拖出细碎的火星,眼神似笑非笑地看着陆建勋,左眼的疤痕在光线下很是显眼狰狞。
陆建勋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显然没料到会撞见陈皮。
他收起那副虚伪的和善,语气沉了些:“原来是四爷,我与吴府的丫头说几句话,四爷也要插手?”
“陆长官大概还不知道。”陈皮站直身子,慢悠悠地晃过来,九爪钩的锁链在他掌心转了个圈,“这丫头跟我学过几天功夫,也算是我的人。陆长官为难她就相当于为难我。”
陆建勋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下去,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眯了眯,他大概是真没想到这丫头会和这么多人扯上关系。
他当然知道陈皮的性子,九门里最不能招惹的除了黑背老六就是这位四爷,疯起来连自己人都敢下死手。
真要为了个丫头片子跟他撕破脸,确实不值当。
陆建勋很快又挂上那副虚伪的笑,只是眼底的阴翳更重了,“我不过是例行询问,既然是四爷的人,那自然是信得过的。”
他话锋一转,目光又落在我身上,带着点敲打意味:“只是小姑娘家,还是少在外面晃荡,如今这世道,不太平。”
陈皮嗤笑一声,九爪钩的锁链在他掌心哗啦啦一转,尖端擦过石板,火星溅起:“陆长官还是多管管自己的人吧,别让他们没事就在街上欺负老百姓,真把长沙城当成自家后院了?”
他这话戳中了陆建勋的痛处,昨晚地宫的火让他焦头烂额,此刻被陈皮当众数落失了面子,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旁边的副官想替主出头,被陆建勋狠狠瞪了回去。
“既然四爷开口了,那我就不打扰了。”陆建勋压着怒气,朝手下挥了挥手,“我们走。”
那群当兵的悻悻地收了手,跟着陆建勋灰溜溜地离开了。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我紧绷的肩膀才垮了下来。
陈皮把玩着九爪钩,看着我淡淡道:“瞧你这点儿出息。”
他的语气带着惯常的嘲讽,却没了刚才面对陆建勋时的戾气。
吴忧谢四爷帮我解围。
我低头道谢,心里清楚,刚才多亏他及时出现。
他挑眉,脚步凑近半步,那股草药混着铁锈的气息又缠了上来,“吴老狗没教过你,平白无故的谢是要还人情的?”
跟他打交道,就得提着十二分的小心。
吴忧四爷想让我怎么还?
我抬头看他,诚心实意的问道。
他忽然伸手,冰凉的指尖擦过我鬓角,动作极快。
我下意识缩脖子,却被他捏住后颈。
“急什么?”他笑得像只偷腥的猫,“我还没想好。”
他的指尖顺着我后颈的弧度往下滑,停在我领口那枚顺治通宝上,轻轻一扯。
铜钱勒得脖子生疼,我被迫踮起脚尖,鼻尖几乎要撞上他的下巴。
陈皮的眼睛离得太近了,他的视线落在我眼睛上,一瞬不瞬,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真像。”他又低声说,这次的声音比在药材庄那晚更轻,“尤其是这双眼睛……让人想把它挖出来,好好收着。”
最后几个字带着他惯有的阴狠,可我却从那狠戾底下,捕捉到一丝近乎温柔的怀念。
是了,他又在透过我看别人。
是那个他反复提起的、爱吃螃蟹的师娘?
后颈被他捏着,心里却腾地升起一股火气。
我不是谁的影子,更不愿当用来寄托念想的物件。
陈皮拽着我铜钱的力道松了些,可那眼神里的恍惚却更浓了,像蒙了层雾,雾后面是我看不懂的痛。
吴忧放开我。
我开口,声音有点发紧,却没半分怯意。
他没动,指尖反而顺着铜钱往下滑,擦过我颈间的皮肤,带着点黏腻的凉意。
“要是把这铜钱摘了,会不会更像些?”
这话像导火索,瞬间点燃了我心底压抑的火。
我猛地发力,后颈用力向后挣,同时抬手攥住他捏着铜钱的手腕。
他的手很凉,骨节却很硬,我没松劲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吴忧四爷,我是吴忧!
我差点儿连名带姓叫他,声音里的火气压都压不住。
他的眼神终于晃了晃,那层雾散了些,看向我的目光多了几分锐利,像是被突然惊醒。
吴忧我是吴忧,不是你想的任何人。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吴忧你想找的人不在我这儿。
后颈的力道骤然松开,他猛地后退半步。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又抬眼看向我,左眼的疤痕在阳光下跳了跳,说不清是恼还是别的。
他嗤笑一声,可那笑意没到眼底,“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她,她才不会像你一样浑身是刺。”
我揉了揉发红的后颈,退到安全距离外。
吴忧我也不稀的做别人的影子。
他没反驳,只是朝巷口偏了偏下巴:“还不走?等着陆建勋回头来抓你?”
我没动,看着他。
吴忧你刚才说,我是你的人。
他挑眉:“怎么?想赖上我?”
吴忧不敢,只是不想欠人情。四爷要是真有吩咐,尽管说。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忽然笑了,这次倒像是真的觉得有趣:“行了,滚吧。下次再让我撞见你被人堵,可未必会出手。”
说完他转身就走,暗色的绸衫下摆扫过墙角的枯草,直到身影越来越远,彻底没入巷子深处。
我不是谁的影子,这点我比谁都清楚。
可被人这样反复比较,终究是不舒服的。
我摇摇头,把这些纷乱的念头甩开。
当务之急是赶紧买完布回去,免得阿贵哥担心,更怕再遇上陆建勋的人。
西街的布庄老板是个和气的中年人,见我来,热情地招呼:“姑娘要点什么?新到的松江棉布,做冬衣最厚实了。”
我报了尺码和颜色,老板手脚麻利地扯好,又额外送了我一小匹素色的里子布:“瞧姑娘面生,是吴府的吧?阿贵常来,都是熟客。”
原来阿贵哥常来这家,难怪特意叮嘱我。
拎着布包往回走,脚步不由得加快。
明明是暖秋,我却总觉得背后有股凉意,像陆建勋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阴恻恻地盯着。
回到吴府时,日头已经过了正午。
阿贵哥正在后院里指挥伙计们加固狗舍的栅栏,见我回来,连忙迎上来:“丫头,你可算回来了,担心死我了,没遇上什么事吧?”
我把在街上遇到陆建勋和陈皮解围的事简略说了说,隐去了陈皮那些奇怪的话。
阿贵哥听完,眉头拧成个疙瘩:“陆建勋那厮真是越来越猖狂了!还好有四爷在,不然……”他没说下去,但眼里的后怕显而易见。
吴忧五爷呢?
“在正厅呢,跟张副官谈了一上午,刚歇下。”阿贵哥压低声音,“看样子,事情怕是不小。”
我心里一紧,把布包丢给阿贵哥就往正厅走。
刚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吴老狗怒气冲冲的声音,似乎是在和谁打电话。
吴老狗让他尽管放马过来,我吴老狗还怕了他不成?
“哐当”一声,像是电话听筒被重重搁下。
我站在门口,有些犹豫要不要进去。
吴老狗进来。
他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我推门进去,五爷坐在太师椅上,眉头紧锁,指节抵着太阳穴,侧脸在窗纸透进来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俊美,也格外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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