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伤的日子过得缓慢而安稳。
每天五爷都会亲自给我上药,他的动作很轻,是与他平日冷硬截然不同的温柔。
后背的伤牵扯着许多动作,穿衣吃饭都得格外小心。
五爷便索性将我的房间搬到他隔壁,这样我住的环境也好了,他照顾我也方便。
阳光好的时候,他会扶我到院子里坐着晒太阳。
三寸丁总爱蜷在我膝头打盹,它似乎也知道我受了委屈,平日里灵动的小眼睛,看我的时候总带着点蔫蔫的同情。
一天午后,我靠在软榻上,看着五爷用小刀仔细地削着苹果。
他头也没抬,只专注与手中的果皮连成一条长长的线。
吴老狗他是在等。
吴忧等什么?
吴老狗等我露出破绽。
他将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用牙签插了递到我嘴边。
我咬了一块苹果,清甜的汁水在舌尖蔓延。
吴忧他不会得逞的。
五爷看着我,眼神沉沉。
吴老狗嗯,他不会。
他没说他在做什么,但我知道,他绝不会让陆建勋好过。
那些深夜里,他书房透出的灯光,还有黑子等人匆匆来去的身影,都在诉说着一场无声的较量。
阿贵偶尔会进来汇报情况,语气里带着愤愤不平。
说陆建勋借着通敌案的由头,查抄了好几家与九门有往来的铺子,明着是办案,实则是在敛财,还借机打压五爷的势力。
“五爷,那姓陆的太嚣张了!咱们就这么看着?”阿贵急得直搓手。
五爷总是淡淡地瞥他一眼。
吴老狗急什么?好戏还在后头。
我知道他在等一个时机,一个能一击致命的时机。
半个月后,我的伤口渐渐愈合,虽然还不能剧烈活动,但已经能正常行走了。
那天傍晚,五爷从外面回来,神色有些异样。
他没像往常一样先来看我,而是直接进了书房。
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让人去打听,却被告知五爷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谁也不见。
直到深夜,他才推开我的房门。
他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眼底布满血丝,平日里梳得整齐的头发也有些凌乱。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
吴忧五爷?
我起身想去扶他,却被他一把按住。
他的手很烫,带着酒气的灼热,按在我肩膀上的力道却在微微发颤。
没等我再说什么,他忽然俯下身,将头埋在我颈窝,双臂像铁箍似的将我紧紧圈住。
“呃……”我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
我能感觉到他滚烫的呼吸喷在我颈侧,带着压抑的颤抖,像一头受伤的兽,终于卸下了所有防备。
吴老狗忧忧……
他低低地喊我的名字,声音哽咽带着哭腔。
我的心猛地一揪,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
他从来都是挺直腰杆的,是长沙城里能让九门都怵三分的狗五爷,是那个能一脚踹飞恶犬、在地底摸爬滚打也面不改色的吴老狗。
我见过他处理棘手的盘口时的冷静,见过他面对凶戾粽子时的狠戾,却从没见过他这样把所有的狼狈和痛苦都摊开在我面前。
吴老狗那天……你被陆建勋带走的时候,我站在门口,看着你的背影,恨不能一枪崩了他。可我不能……
他的下巴抵在我发顶,蹭得我头皮发麻,声音里裹着浓重的酒意和更深的痛。
吴老狗我得顾着九门,顾着底下的兄弟,顾着佛爷那边的布局……我只能看着你走,看着你去受那些罪。
他的声音开始发颤,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悔恨。
吴老狗我甚至不敢去想,你在牢里会被怎么对待……我怕我一想,就忍不住冲进去,把所有事都搞砸了。
温热的液体滴在我颈间,顺着衣领滑进去,烫得我心口发慌。
是泪,他哭了。
那个在巷子里救我时眼神冷硬的少年,那个把我扔进犬舍磨砺时面无表情的男人,那个在地宫火海里护着我往外冲的五爷……他在哭。
吴老狗他们说你受了鞭刑,说你后背全是血……
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像被风刮得快要熄灭的烛火。
吴老狗我求佛爷救你出来的时候,你趴在床上昏迷不醒……我当时就想,要是我没把你捡回来就好了。
吴忧五爷!
我终于忍不住,伸手用力推开他一点,仰头看他。
他的眼睛红得吓人,平日里锐利的瞳孔此刻布满血丝,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狼狈得让人心疼。
吴忧要是没遇见你,我早就在哪个巷子里饿死了,或者被野狗啃了。是你给了我名字,教了我活下来的本事……我受的这些,算什么?
我的声音也在发颤,眼泪不争气地涌上来。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又把我按回怀里。
这次的力道轻了些,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惜。
吴老狗我总想着让你无忧,可跟着我你受的罪比谁都多。
他喃喃地说,像是在对我,又像是在对自己赎罪。
吴老狗被恶犬追、被扔进狗舍,现在又被陆建勋算计……这哪是无忧啊,这分明是……
吴忧都是我愿意的。
我打断他,把脸埋进他衣襟里,闻着那混杂着酒气和皂香的味道,用力吸了吸鼻子。
我抬手环住他的腰,轻轻拍着他的背,像他平日里安抚受惊的三寸丁那样。
吴忧你不是说过,骨头硬命就硬吗?我的命硬,你的也硬,我们俩加起来,没什么熬不过去的。
我轻轻推了推他紧绷的肩膀,想让他能稍微松快些。
吴忧我知道这世道,哪有真正的无忧无虑。你给我取名吴忧,不是让我躲在你身后当缩头乌龟,是盼着我能活出个人样,能自己扛事,对不对?
他的手臂还圈着我,力道松了些,却依旧不肯放。
我挣开他一点,看着他通红的眼睛,认真地说。
吴忧被恶犬追的时候,我想着活下去。在狗舍里熬着的时候,我想着不能让你失望。被陆建勋抓去的时候,我想着不能让你因为我乱了阵脚。
吴忧这些难……是难,可熬过去我就又结实了一分。
我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吴忧你教我的本事,我没白学。在地宫,我能帮你挡一下。以后再有什么事,我也能站在你身边,而不是只会躲在你身后。
他看着我,眼神里的痛苦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有惊讶、有欣慰、还有深深的动容。
吴忧你总觉得是你把我拖进了这些糟心事里,可对我来说,是你让我从一条只能跟野狗抢食的贱命,变成了能堂堂正正站着的吴忧。
五爷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又要掉眼泪,他却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力道还是那么熟悉。
吴老狗你这丫头……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重新把我揽回怀里。
吴忧所以,以后别再说什么“没捡回来就好了”的傻话。
我在他怀里蹭了蹭,找到个舒服的姿势。
吴忧你捡了我,我跟着你,这都是我们自己选的。以后的路,也一起走,好不好?
他没回答,只是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在我耳边低低地“嗯”了一声,像承诺也像叹息。
我后来才知道,那天五爷的情绪为什么会突然失控。
阿贵说他在外面和陈皮打了一架,黑子后来跟我说,“四爷那话一句比一句扎心,专挑五爷最疼的地方戳。”
我知道陈皮会说什么。
他那样的人,眼里揉不得沙子。
他定会指着五爷的鼻子骂,骂他窝囊,骂他连自己的人都保不住,骂他的隐忍是懦弱,骂他眼睁睁看着我被陆建勋拖走时,那双手为什么没有掐断对方的脖子。
一桩桩一件件,都成了刺向五爷的刀。
所以他才会把自己关在书房,任由那些刻薄的指责在空气里发酵。
所以他才会翻出藏在柜底的烈酒,一杯接一杯地灌,试图用辛辣的灼烧感压下心口的钝痛。
他不是怕陈皮,他是被那句“护不住”戳中了软肋。
原来他不是突然崩溃,是被最懂他痛处的人,狠狠剜开了还未结痂的伤口,把那些自责和愤怒,全逼了出来。
之后的这段日子里,长沙城的空气总带着股说不出的紧绷。
阿贵每天跑前跑后,带来的消息也越来越杂。
一会儿说陆建勋最近行事越发乖张,查抄的铺子越来越多。一会儿又说他身边的护卫添了一倍,走哪儿都前呼后拥,像是怕了什么。
直到那天下午,黑子端药进来时,脸色古怪得很,欲言又止地搓着衣角。
吴忧怎么啦?
我接过药碗吹了吹浮沫,看着他像是有话要说便顺口问了一嘴。
黑子往门外看了看,压低声音:“姑娘,外面都在传……陆建勋昨天夜里遇袭了。”
我的手顿了一下,药汁晃出几滴在手上,烫得人一激灵。
吴忧遇袭?
“可不是嘛!”黑子的声音压得更低,眼睛里却闪着兴奋的光,“听说就在他回公馆的路上,巷子口突然窜出来个人,没带枪就用一把九爪钩,把他身边两个护卫的手腕筋全挑断了!”
九爪钩!
我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摸了摸床头那副九爪钩。
吴忧那陆建勋呢?
“跑了,被吓得屁滚尿流,据说连帽子都跑掉了。”黑子咧着嘴,又赶紧捂住,“但那袭击的人也怪,竟然没追。”
我端着药碗的手微微发颤,药香混着记忆里那股草药和铁锈的味道,在鼻尖萦绕开来。
是陈皮。
除了他,长沙城里谁会用钩子,又敢在陆建勋身上动土。
他骂了五爷窝囊,转头就用最直接、最狠戾的方式,替我讨回了这笔账。
他大概是觉得,五爷的隐忍是对我的辜负。
与其等着九门那些弯弯绕绕的算计,不如他亲自出手,用他最擅长的方式,让陆建勋掂量掂量动我的后果。
吴忧五爷知道了吗?
黑子点头:“早上就听说了,五爷听完就去找佛爷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我放下药碗,心里五味杂陈。
陈皮这一手,太险、也太张扬。
他几乎是明着告诉所有人,这事是他干的。
以陆建勋睚眦必报的性格,绝不会善罢甘休。
可……我心里却奇异地松快了些。
就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憋了满肚子的气,突然有人替你把那拳头原样打了回去,哪怕姿势难看,却解了那口恶气。
傍晚时分,五爷推开我的房门。
他眼底的红血丝淡了些,只是眉宇间依旧凝着层霜。
见我靠在榻上出神,走过来替我掖了掖被角。
吴老狗听说了?
吴忧嗯。
他沉默地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狗牙牌子,那是他心绪不宁时的习惯。
吴老狗他总这样,永远学不会藏锋,永远觉得拳头比脑子管用。
过了很久,五爷才低声说,语气复杂。
这话听着像斥责,可我却从他眼底看到了一丝松动。
就像紧绷的弦,突然被人用蛮力拨了一下,虽然颤得厉害,却也泄了些积蓄的力道。
吴忧陆建勋那边……
我犹豫着开口。
吴老狗他不敢动陈皮,至少现在不敢。
五爷打断我,同我分析其中的缘由。
吴老狗陈皮以前是二爷的徒弟,明着动他,就是打二爷的脸,也是打九门的脸。陆建勋再狂,也得掂量掂量。
吴老狗再者陆建勋也知道陈皮是怎么坐上四爷的位置,他狠陈皮只会比他更狠。
只是……我看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心里五味杂陈。
陈皮这一下,看似解气,实则是把自己架在了火上。
陆建勋不敢明着动他,暗地里的阴招只会更多。
而那个总爱歪着头、用那双弯弯的眼睛看人、笑起来却带着疤的四爷,怕是从来就没怕过这些。
他大概觉得,与其躲在暗处等着挨刀子,不如先亮出爪牙,让所有人都知道,他陈皮的人谁也动不得。
哪怕,我只是他一时兴起教过几招九爪钩的,别人捡来的丫头。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
梦见老槐树下挂着的陶罐,梦见陈皮帮我拆螃蟹,梦见他用冰凉的指尖擦过我眼角。
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我摸了摸眼角,忽然很想知道,此刻的四记药材庄,是不是也亮着一盏灯。
而那盏灯下的人又在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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