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对弈

暖阁里的炭火噼啪作响，沈昭华指尖的白玉棋子映着烛光，在棋盘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她左手纱布渗出的血珠滚落在黑檀木棋盘上，像一粒粒暗红的玛瑙。窗外雪片扑打着窗棂，偶尔有风挤过缝隙，吹得烛火摇曳不定。

萧景珩踹开雕花门时带进一阵风雪，大氅下摆的银线蟒纹沾着冰碴。他抓起棋盒往案几上一掼，三颗白子蹦跳着滚到展开的棋谱上，正巧压住"乌头"二字。

"柳轻烟的字迹倒是十年如一日。"沈昭华用银簪拨开棋子，簪尖在"川芎"处划出细痕。她腕间的翡翠镯碰到棋盘，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去年上元节，殿下教她临摹《快雪时晴帖》，连'之'字末尾的顿笔都分毫不差。"

太子的手指突然掐住她下巴，拇指擦过她结痂的伤口。血腥味混着他袖口的沉水香，在暖烘烘的室内格外鲜明。沈昭华没躲，反而就着他的力道抬起脸，九凤步摇垂下的珍珠扫过太子手背。

"这些把戏——"

"不是把戏。"她突然将黑子排成北斗七星状，"陇西进贡的狼毒，每份正好七钱。"棋子落定的脆响中，暖阁外传来瓷器坠地的动静。沈昭华睫毛都没颤一下，"贵妃娘娘的掌事太监最爱青花缠枝纹茶具。"

萧景珩猛地掀翻棋盘，黑檀木碎片擦着沈昭华脸颊飞过，在她颈侧划出细线。血珠顺着锁骨滚进衣领时，她听见太子倒吸冷气的声音。这个角度能看清他瞳孔骤缩的模样，像雪地里受惊的鹰隼。

"你早知道药里有毒。"

"比殿下早半个时辰。"沈昭华从袖中取出素帕按在伤口上，"足够把柳姑娘要送去长乐宫的'雪蛤羹'换成银耳汤。"帕子移开时，雪白绢面上绽开一朵红梅，"就是不知道贵妃娘娘发现毒不死我，会不会迁怒送药人？"

门外突然响起杂沓的脚步声，琉璃宫灯的光晕在雪地上乱晃。柳轻烟的尖叫刺破夜色："奴婢冤枉！那药明明是太——"声音戛然而止，像被掐断喉咙的雀鸟。

沈昭华突然抓住太子手腕，将他往屏风后带。她指尖冰凉，力道却大得惊人。萧景珩挣了一下没挣脱，反而被她按在透雕牡丹纹的窗棂前。从这个角度，正好看见四个穿灰鼠皮袄的太监架着柳轻烟穿过回廊，少女杏色的裙摆拖在雪地里，像条垂死的鱼。

"现在追出去，明日满朝文武都会知道太子为个宫女冲撞贵妃。"沈昭华的呼吸喷在他耳后，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殿下若真想救人..."她突然将什么东西塞进他袖袋，羊脂玉的寒意透过锦缎传来，"子时三刻，拿着这个去冷宫废井。"

萧景珩摸出那枚错金铜符，借着雪光看清上面"陇西漕运司监"六个阴刻小字。他转身时，沈昭华已经退到烛光边缘，半边脸藏在阴影里，染血的银簪在指间转出冷光。

"你究竟——"

暖阁门突然被撞开，总管太监滚进来时撞翻了鎏金香炉。香灰漫天飞扬中，沈昭华看见太子下意识往她这边挪了半步，蟒纹靴踩住她逶迤在地的裙角。

"禀殿下！贵妃娘娘突发心疾，传柳姑娘去侍疾！"

沈昭华轻笑出声，从博古架上取下鎏金酒壶。西域葡萄酒倾入夜光杯的声音像段缠绵的小调。"真巧，去年贤妃娘娘'心疾'发作时，也带走了三个知情的司膳宫女。"她将酒杯推到太子面前，紫红酒液晃出危险的弧度，"就是不知道这次，柳姑娘能不能撑到太医扎针？"

萧景珩的拳头砸在案几上，震得棋谱飘落在地。他弯腰去捡时，发现背面用胭脂画了张简图——长乐宫偏殿到冷宫的密道，某个节点标着朱砂红点，正是柳轻烟最爱用的口脂颜色。

"为什么帮她？"太子嗓音沙哑，手指碾过胭脂痕迹，"她今早还想毒死你。"

沈昭华突然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下的旧伤疤。烛光下能看出是箭伤，结痂边缘还泛着青紫。"去岁秋猎，这支箭本该射穿殿下咽喉。"她指尖抚过凹凸不平的疤痕，"柳姑娘推了你一把。"

雪粒拍打窗纸的声音突然变得密集。萧景珩盯着那道伤疤，喉结滚动数次，最终抓起铜符转身就走。玄色大氅扫过门槛时，他听见沈昭华在背后说："密道第三块砖下有机关，要踩两次。"

子时的更鼓从远处传来，沈昭华吹灭最后一支蜡烛。黑暗中有冰凉的东西贴上她后颈——是太子去而复返的剑鞘。

"你早知道贵妃会派人来。"

"猜的。"她转身时发丝缠上剑鞘的银线缠枝纹，"毕竟柳姑娘今早用的乌头，和秋猎时刺客箭镞上淬的毒，都产自陇西同一个山头。"剑鞘突然挑起她下巴，沈昭华顺势仰头，看见太子眼底翻涌的暗色，"殿下现在赶去冷宫，或许还能听见柳姑娘说出最后一个名字。"

萧景珩的剑鞘移向她咽喉，却在触到肌肤时陡然转向，挑开了窗栓。风雪呼啸而入，吹散了他最后的话："子时三刻，你亲自来冷宫认人。"

沈昭华看着太子的身影消失在雪幕中，慢条斯理地系好衣领。她从棋盒暗格取出半页残谱，就着雪光看清上面稚嫩的字迹："景珩哥哥教轻烟下棋"。墨迹晕染处，还留着多年前的泪痕。

暖阁外传来三声布谷鸟叫。沈昭华将残谱凑到烛火上，火苗窜起的瞬间，映出窗外蹲守的黑影。她松开手指，看着纸灰飘向雪地，像一群破碎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