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进窗棂时,南湘才拖着脚步回了家。他刚跨进饭厅,就把自己摔进椅子里,脊背驼着,脑袋也耷拉着,连平日里最在意的坐姿都顾不上了,活像只斗败的鹌鹑。
南怀钧正拈着筷子夹青菜,瞥见儿子这副蔫样,眉梢挑了挑:“怎么蔫头耷脑的?下午出去疯玩,反倒惹了不痛快?”
南湘没抬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桌面木纹,闷声闷气地问:“爹,咱今晚能去丞相府蹭顿饭不?”
“去苏家蹭饭?”南怀钧手里的筷子顿在半空,一脸莫名,“好好的家里饭不吃,去那儿干啥?苏丞相今晚又没摆宴席。”
“苏清玄回来了。”南湘这才掀起眼皮,声音轻飘飘的,说完便自顾自端起碗,扒拉了两口白饭,却没什么胃口,筷子在碗里搅来搅去。
“苏清玄?”南怀钧放下筷子,身子往前倾了倾,眼里满是诧异,“你认识苏家那丫头?我怎么从没听你提过?”
“嗯。”南湘应了一声,头又重新埋下去,胳膊肘支在桌上,半边脸贴着微凉的桌面,有气无力地用筷子尖戳着碗里的米粒,像是在跟那几粒白饭置气。
南怀钧何等精明,见儿子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忽然悟了什么,嘴角勾起抹促狭的笑,凑过去压低声音试探“怎么...这是相中人家了?”
这话刚落地,南湘猛地僵住,筷子“当啷”一声掉在桌上。他没反驳,也没抬头,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趴着,后颈的弧度绷得紧紧的,连耳朵尖都泛了红。
南怀钧这才注意到不对劲,凑近了些,忽然“嘶”了一声——儿子额角缠着的纱布不知何时洇开了片暗红,新鲜的血珠正顺着发丝往下渗,在衣领上洇出个小血点。他顿时忘了刚才的调侃,声音都提了八度:“呃……儿啊,先别趴着了!你额头的伤又渗血了,赶紧去找张大夫换药!”
“哦。”南湘应了一声,声音闷在臂弯里,听不出情绪。他慢吞吞地直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转身往外走时,脚步还有些发飘,连掉在地上的筷子都没捡。
南怀钧望着他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眼桌上那碗几乎没动过的米饭,白瓷碗里的米粒还粒粒分明。
露浸透青砖,鎏金兽纹烛台在案上投下扭曲的光影。宋瑾死死攥住桌角,指节泛白如霜,冷汗顺着下颌线滑进衣襟,洇湿了里衣的暗纹。案头摊开的奏折被染湿大片,朱砂批红在水渍中晕成狰狞的血色。
"真不用叫太医吗?"白川立在屏风前,青铜护腕随着攥拳的动作发出细微响动。他看着宋瑾肩头剧烈起伏,像困在兽笼里垂死挣扎的孤狼,喉间压抑的喘息声混着夜风,在寂静的宫殿里格外刺耳。
宋瑾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的猩红滴落在奏折的"九殿下钧鉴"上。他扶着桌沿缓缓起身,雪色广袖扫落案上狼毫,"本少爷没事。"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呛咳,却固执地推开白川递来的药盏,"扶我出去。"
宫墙之外传来更夫梆子声,梆子声与宋瑾不稳的脚步声交错。白川将貂裘披风紧裹在他单薄肩头,触到对方后背冷汗浸透的布料,心中一紧。阶前木槿开得正盛,月光下的花瓣却像撒落的纸钱,被晚风卷着掠过宋瑾苍白的指尖。
宋瑾跌坐在汉白玉台阶上,任由木槿花瓣飘落在发间。他望着天边残月,突然开口:"你有特别重要的人吗?"声音沙哑得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惊飞了檐角栖息的夜枭。
白川蹲下身,看着少年殿下发间的花瓣随着呼吸轻颤,"没有。"他低声道,"殿下有什么心事?"
宋瑾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木槿花,花瓣的粉色在他掌心显得格外刺眼,他声音轻得像呓语,"她若是见我如今这副病入膏肓的模样..."话音戛然而止,喉间溢出压抑的呜咽,"她会不会后悔,当初把'长命百岁'说与我听?"
白川望着宋瑾单薄的背影,想起林岑冒雨送伞时,少年殿下藏在袖中的手都在发抖,却仍要挺直脊梁佯装无恙。"殿下,您会好起来的。"他握紧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等这场风波过去,您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九殿下。"
宋瑾将脸埋进臂弯,声音闷闷传来:"她仍是那个肯为我摘纸鸢的林岑,留恋的也是当年陪她追萤火虫的宋瑾。"夜风卷起满地木槿,他的声音渐渐被淹没在簌簌声响里,"可我早就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变成连自己都厌恶的怪物了..."
宋瑾的声音裹着夜色愈发沙哑:“那年隆冬,我咳出来的帕子上全是血。她跪在我床前,攥着我的手哭得浑身发抖,眼泪砸在我手背上,嘴里不停地说‘对不起’。”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我才知道,她一直以为是自己硬拉着我去冰湖玩耍,才害得我生了这场大病。”
记忆如潮水漫涌。林岑通红的眼眶,被泪水打湿的睫毛,还有她颤抖着为自己掖被角的模样,在宋瑾眼前清晰得可怕。那时她整日守在床边,连最爱的杏仁酥都忘了吃。
“后来我实在不忍看她那副模样,就骗她说已经好了,只剩些小毛病,吃几副药就没事。”宋瑾望着掌心,仿佛还留着林岑指尖的温度,“她一下子就信了,眼睛亮得像缀满星星。从那以后,她仍会偷偷带我去御花园的角落,采最新鲜的花,看最巧的纸鸢。”
他苦笑一声,伸手接住又一片飘落的木槿花:“那时我以为,只要瞒得好,就能一直这样骗下去。可如今...”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剧烈咳嗽,猩红在指缝间若隐若现,“我这副样子,若是被她看见,她该有多失望?”
白川捧着药碗的指尖微微发颤,青瓷碗沿腾起的白雾在月光下凝成细小水珠。"殿下,药快凉了。"他看着宋瑾单薄的身影,那身金线蟒纹长袍空荡荡地垂落,像被抽去魂魄的皮囊。
宋瑾转过脸,苍白如纸的脸上扯出一抹笑,月光落在他眼下青黑的阴影里,竟比哭还难看。他伸手接过药碗,指节在温热的碗壁上摩挲:"你说本少爷喝一百年的药,是不是就能长命百岁了?"话音未落,喉间溢出的轻笑化作剧烈咳嗽,药汁顺着嘴角滴落,在玄色衣襟晕开深色痕迹。
白川喉头哽咽,青铜护腕撞在廊柱上发出闷响。他死死攥住腰间剑柄,仿佛这样就能攥住即将破碎的承诺:"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