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殿下的生辰宴,宫里早已是一片喧腾。朱红宫墙下挂满了鎏金宫灯,烛火透过鲛绡灯罩,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暖光;宫道上,内侍们抬着贡品礼盒往来穿梭,紫檀木盒里的东珠映着天光,西域进贡的织锦拖在地上,扫过之处留下淡淡的香氛。连御膳房飘来的香气都比往日浓郁几分,裹着桂花酿的甜、炙羊肉的香,漫过重重宫阙。
偏殿内,宋瑾正对着铜镜理衣袍。月白锦袍上用银线绣的流云暗纹,在烛火下流转着微光,可他指尖捏着玉带的力道却越来越紧,目光总不自觉地瞟向殿外。“林岑来了吗?”他问侍立的白川,尾音里藏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雀跃。
白川手里的礼单已被汗浸湿了边角,他垂着眼睑,声音压得极低:“回殿下,还……还没消息。”
“什么?”宋瑾猛地转身,铜镜被带得晃了晃,映出他骤然绷紧的侧脸。方才还带着笑意的唇角抿成一条直线,“她分明应了酉时前一定到。”
“殿下,吉时快到了,百官都在宴厅候着了。”白川望着窗外沉下去的暮色,急得额角冒了汗。
宋瑾没接话,抓起玄色披风往肩上一甩,转身就往外冲,披风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风。“我去丞相府。”
丞相府的门刚要上闩,苏文书正指挥仆从搬贺礼,见宋瑾闯进来时发丝凌乱、气喘吁吁,惊得连忙躬身:“殿下?您怎么亲自来了?”
“苏大人,令千金在府中吗?”宋瑾一把攥住他的胳膊,指节捏得发白。
苏文书脸上的笑瞬间僵住,眼里腾起慌色:“小女今早便出门了,说要去挑份别致的生辰礼……难道还没入宫?”
宋瑾的心“咚”地沉下去,松开手转身就跑,“多谢”二字被风扯得细碎。
尚书府的庭院里,南湘正坐在秋千上晃悠。他穿件墨色锦衫,领口绣着暗银纹样,手里捏着面小铜镜,对着镜中侧脸新愈的浅疤蹙眉。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他抬眼一瞧,见是宋瑾,秋千猛地停了。
“南湘,林岑来过吗?”宋瑾的声音带着喘息,额前碎发被汗黏在眉骨,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般铺开。
南湘握着镜子的手一抖,镜沿磕在秋千架上,“当”地响了一声。他下意识地蜷了蜷腿——那里还缠着厚厚的绷带,语气却强装镇定:“没有,我这几日养伤,门都没出过。”
“知道了。”宋瑾转身就走,衣角扫过廊下的青瓷瓶,“哐当”一声,瓷片溅了一地。
“我跟你找去!”南湘急忙起身,刚迈一步,腿上的伤就钻心地疼,他踉跄着往前扑了半步,差点撞在柱子上。
“安分待着。”宋瑾听见动静,脚步没停,声音里裹着冰碴,比晚风还凉。
不过半个时辰,半个皇宫的人都动了起来。禁军提着灯笼在御花园的假山后搜寻,宫女们举着烛台照亮太液池的芦苇荡,连洒扫的内侍都被问了三遍——有没有见过穿的苏小姐?可宫墙圈住的万千亭台里,连她的半片衣角都没寻着。
九殿下的寝殿里,烛火被穿堂风卷得忽明忽暗。宋瑾背对着门站着,手里的长剑胡乱挥砍,梨花木桌被劈得木屑飞溅。“为什么找不到……为什么……”他嘶吼着,剑刃撞上梁柱,发出震耳的嗡鸣,震得他虎口发麻。
“哐当”一声,长剑脱手落地。
“连剑都握不住了吗?”宋瑾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空旷的大殿里,他的声音带着绝望来回撞,“为什么又像三年前那样……”
他不服气。明明前日,林岑还坐在他的书案旁,用朱砂笔圈他的箭谱,说“生辰宴后教你射穿百米外的柳叶”
那些话还像暖泉似的淌在心里,许诺的人却又一次没了踪影。
白川推门的刹那,指节撞到门框上,发出一声轻响,可他浑然未觉。
殿内的景象像一记重锤砸在他心上——雕花梨木桌被生生劈去半只桌角,断裂处的木刺张牙舞爪地翘着,米白色的木屑混着烛泪,在金砖地上铺了薄薄一层;墙角那只前朝官窑的青瓷瓶碎得彻底,月牙白的瓷片嵌进砖缝,像撒了一地的碎雪;最触目惊心的是殿中那根盘龙金柱,宋瑾那柄随侍多年的玄铁长剑正斜斜钉在龙鳞纹饰上,剑刃没入木中足有三寸,剑柄还在微微颤动,带得柱上的金漆簌簌往下掉。
角落里,宋瑾背抵着冰凉的宫墙缩成一团。玄色披风滑落在地,露出里面月白锦袍的褶皱,那上面还沾着方才狂奔时蹭到的草屑。他双手死死抱着头,指缝间漏出几缕汗湿的墨发,凌乱地垂在眼前,将大半张脸埋进臂弯里。整个人静得像尊失了魂的石像,只有肩头偶尔泛起细微的起伏,才让人想起他还在呼吸。
白川喉结上下滚了滚,舌尖抵着上颚才压下喉头的涩意,声音轻得像怕惊散什么:“殿下,外头……百官已入席。”
殿内静了片刻,久得让白川以为他没听见。直到墙角传来一声闷哼,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嗯。”
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又像是含着未散的哽咽,尾音微微发颤。
紧接着,宋瑾缓缓抬起头。
他眼眶红得像浸了血,眼尾泛着水光,连睫毛都湿漉漉地黏在一起。平日里那双或是带着朝堂锋芒、或是透着对林岑温软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厚厚的水雾,瞳仁里映着跳动的烛火,像只被暴雨打落巢穴的幼兽,茫然又无措。
这副模样,既不是朝堂上那个言出必行、眼神冷得像淬了冰的九殿下,也不是在林岑面前会赖着要糖吃、故意咳两声装病秧子的少年。
倒像是九年前,那个还没遇见林岑的宋瑾。眼底藏着化不开的怯,眉峰锁着掩不住的慌,连嘴唇都抿得发白。浑身透着股可怜的敏感,像株被狂风暴雨打蔫了的春草,明明想往暖处凑,却又怕被人碾在脚下,连渴求关怀的姿态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卑微。
这才是宋瑾。所有铠甲被碾碎,所有伪装被撕碎,只剩下赤裸裸的脆弱,在空旷的大殿里,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