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瑜仰起头,视线穿过薄雾笼罩的青石板路,落在远处那座高耸入云的望月阁上。檐角的铜铃在风里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像极了清怡从前总爱挂在腕间的银链响。两年了啊,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扣着雕花窗棂,木棱上的纹路被摩挲得光滑,发出哒哒的轻响,思绪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猛地坠回那个浸着药香与泪痕的夜晚。
那时她还是江府里无法无天的嫡女,描红描到一半就嫌墨汁晕染得难看,骑马骑到一半又嫌马鞍硌得慌,总爱揣着几枚碎银溜出府去,在市集的糖画摊前蹲上半个时辰。可宋清怡不一样,那姑娘总穿着月白的衫子,坐在窗前临帖时脊背挺得笔直,看账本时睫毛垂下来像两把小扇子,明明看着柔柔弱弱,攥着笔杆的指节却总泛着白,比谁都倔强。
此刻江瑜蜷在宋府后花园的假山后,冰凉的青苔蹭着衣袖,肩膀却控制不住地一耸一耸地抽泣。说来也怪,从小到大她闯了无数祸事,任祖父拿着藤条往手心抽,任母亲罚她在祠堂跪到深夜,她都梗着脖子没掉过一滴泪。可这次,光是想到方才瞥见清怡那张毫无血色的小脸,想到她说话时气若游丝的模样,心就像被人用湿棉絮紧紧攥住,闷得发疼,连呼吸都带着酸楚。
中元节那晚的画面至今清晰得像在眼前。宋府本该是挂着河灯、飘着桂花香的热闹模样,朱红廊柱上缠着明黄的灯串,却处处透着诡异的死寂。太医院的人提着药箱来来往往,青布袍角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风,药香混着烛火的烟气在廊下弥漫,呛得人眼眶发酸。江瑜扒着雕花窗棂的缝隙往里瞧,只见锦被下的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往日里总带着笑意的眉眼紧闭着,唇色白得像上好的宣纸,眼泪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青石地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嘿,哪来的小花猫在这里抹眼泪?"宋清怡不知何时披着件夹袄站在身后,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却带着熟悉的笑意。
江瑜慌忙用袖子胡乱抹脸,却被宋清怡用带着凉意的帕子轻轻拭去残泪。帕子上绣着几枝兰草,是清怡前几日亲手绣的,针脚细密得很。"你这傻丫头,病成这样还乱跑。"江瑜的声音带着哭腔,握着帕子的手都在抖。
"我这不是听见假山后有人哭嘛。"宋清怡拉着江瑜往回走,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指尖却带着点暖意。穿过回廊时,风卷着烛火晃了晃,照得她鬓角的碎发都泛着白。
屋里的炭盆烧得并不旺,宋母正红着眼圈给姜太医递茶。江瑜刚踏进门,就听见姜太医皱着眉头说:"......误食了彼岸红,毒性已入肺腑,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最多......三年寿命。"
"三年寿命"这几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江瑜心上,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宋母手里的茶盏"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瓷溅起老高,她本人则瘫坐在脚踏上,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捶着胸口喊"我的儿"。宋清怡却撑着身子坐起来,拉住母亲的手,声音轻却稳:"娘,我真的没事,别这样。"
等姜太医叹着气出来,江瑜立刻上前拦住,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姜太医,那份药方,可否给我一份?"她知道太医的方子总是藏着掖着,可她顾不上了。
姜太医看着她通红的眼睛,沉默了片刻,从药箱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纸递给她:"便是有了药方,药材也难寻得很。尤其是那千年雪莲与深海龙涎,岂是轻易能得的?除非..."他顿了顿,捋着胡须道,"你可以去寻药王谷的谷主,他或许有办法。不过他脾气古怪得很,收不收徒,就看你的造化了。"
江瑜攥紧了那张薄薄的药方,纸边都被捏得起了皱,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好,我一定会找到他。"转身时听见清怡在身后唤她:"阿瑜。"
她慌忙应了声:"你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不敢回头,怕看见清怡的脸,自己就再也迈不开步子。
"路上小心。"清怡的声音温柔依旧,像春日里拂过湖面的风。
江瑜快步走出宋府,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只留下一句含糊的"好"飘散在风里。门外的河灯顺着水流漂远,烛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极了那些注定要逝去的时光。
如今站在这望月阁的窗下,江瑜望着远处被薄雾笼罩的群山,握紧了袖中那包刚配齐的药材。药王谷的三年,她从连药草名字都认不全的娇小姐,变成了能背着药篓攀悬崖的采药人,手上磨出的茧子比当年握笔的痕迹深多了。
风吹散了些薄雾,望月阁的铜铃又响了起来。江瑜深吸一口气,转身下楼,裙角扫过石阶,带着轻快的声响。她得快点回去,清怡还在等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