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凯厄斯并没有真正离开，对于一个身经百战的吸血鬼来说，隐藏自己是个轻易的事。

可隐藏自己的身躯容易，却难以藏住自己心。

他背靠在山坡另一端的树上，就像他以前常做的那样默默守护着南恩。

杂乱的思绪正在拉扯着他那许久不曾跳动的心脏，委屈和怒火哽在喉间，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

吸血鬼是没有眼泪的，凯厄斯甚至无法像以前那样用泪水换取南恩的怜悯，时间好像让一切都变了，只剩下他留在回忆里刻舟求剑……

而山坡上，南恩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周边的活跃的风元素，驱使着它们向远方飘去。

她的意识跟随着风穿过山坡、穿过山谷、穿过潺潺流水的小溪，去往布满翠绿的树林里……嗯？凯厄斯居然还没走么？南恩通过风感受到了树上凯厄斯的气息，虽然只是个虚幻的身影。

她随手卷起地上的一片树叶放在凯厄斯手上给他打了个招呼，剩下的风呼啸而过，去到更远的地方拾起松树、柏树、橡树的叶子，还有一些红色的冬青果，然后让它们随风而回。

凯厄斯看着一片落叶被小旋风裹挟着轻轻落在自己苍白的手中，那是一片青绿的刚脱落的橄榄叶，就像南恩一样富有生命力。

他看着橄榄叶，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个浅浅的笑容，眼神柔和。

不记得也没关系，他们可以重新认识，重新相爱。

凯厄斯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露出了比刚刚更加张扬的、艳丽的、势在必得的笑容，他的身影再次消失，而这一次他来到了距离南恩不远处的溪流旁。

仿佛只有这样，流水的声音才能盖住他震动的情绪。

而那些被风带回来的树叶和果子最终盘旋于南恩身边，交织成了多彩的圆环。

南恩睁开眼轻触那些被风裹挟而来的树叶和果实，它们有着初冬的清冽，也伴随着泥土的气息，这是与风共鸣后它的馈赠。

不同于福克斯的海边的咸湿，而是一种温和的、独属于地中海的气息。

这次尝试不仅成功，而且游刃有余，不再是狼狈不堪的脱力一击。

巨大的成就感在南恩心中升腾，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大胆得让她心跳加速的想法：既然风能托起这些物体，那么……是否也能托起她？

十一岁时没等来霍格沃茨的猫头鹰，失去了骑扫帚飞行的机会。而现在，她或许能够随风而行。

说干就干。南恩收敛心神，摒弃了在福克斯时仅用风辅助奔跑提速的思维。

她尝试让意念更加精微地操控风元素，想象它们是无数双温柔而有力的手，轻轻托起她的四肢和躯干，身体努力放松下来，集中精神。

起风了。巨大的气流在南恩脚下汇聚、升腾，吹得她身上那件黑红色的斗篷猎猎作响。

起初只是脚尖微微离地几厘米，接着是脚踝、小腿……风的力量稳定而持续地增大。

一米、两米、三米……不知不觉间，南恩惊讶地发现自己已与身旁最高的一棵冷杉齐平！她看到了树顶在风中摇曳的枝条，看到了更远处天际线上即将沉入山峦的夕阳，暮色将天空染成瑰丽的紫红。

她深吸一口高处的空气，似乎真的更加清冽纯净。

可惜近视让她无法像吸血鬼那样看清远方森林的每一片叶脉，新奇和兴奋裹住了她。

“不知道现在离地面有多高？”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地从心底冒出。南恩下意识地、随意地向下瞥了一眼——

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

脚下空空荡荡！她悬在距离地面至少三十米的高空！没有任何依托！

小时候反复纠缠她的噩梦瞬间涌上心头——站在高楼边缘，栏杆断裂，身体急速下坠，那种令人窒息的失重感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

现实中，封闭的摩天轮或缆车尚能给她安全感，但此刻，形单影只地暴露在如此高度，恐惧让她汗毛倒竖。

“还是先下去吧。”南恩露出了一个僵硬的苦笑，试图移动，想先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脚探探“路”。

然而，极度的恐惧让她对风的控制瞬间紊乱！

“啊——！”

失重感不再是梦境，它无比真实地攫住了她。

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直直向下坠去！风声在耳边凄厉地呼啸，视野中的树木和大地急速放大逼近。

南恩手忙脚乱地重新凝聚风元素缓冲，她一点也不想变成四分五裂的人偶。

就在她急速下坠，距离地面仅剩数米，连地上的草叶都清晰可辨的生死关头——凯厄斯像箭矢一样从一旁出现，稳稳地箍住了她的腰背，接住了南恩，打破了下坠的势头。

“你是想自杀然后方便我把你变成吸血鬼么？”

凯厄斯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让人很明显感受到他的怒火。

“谢…谢谢。”南恩惊魂未定，声音带着微颤，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凯厄斯怀里挣脱出来，双脚重新接触到坚实大地的瞬间，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强烈的眩晕让她眼前发黑。

她深吸几口气，勉强压下喉咙口的恶心感，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维持着平静：“我…我好像才发现，自己原来这么怕高。”

凯厄斯紧抿着唇，他死死盯着南恩苍白的脸，眼眸里翻滚着后怕。

“怕高？”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紧绷，“下次想死得更快一点，建议你直接去跳崖。”

南恩揉着还在发软的膝盖，没好气地回嘴：“……谢谢建议，我会考虑的。”搞不好悬崖下的水能够保护她f的安全。

南恩深吸了几口气，压下喉咙里的翻涌，努力站直身体。恐惧感还残留在四肢百骸，但凯厄斯那毫不掩饰的怒气反而让她有了一点不合时宜的好心态。

至少，这位大人目前看起来是真不打算让她死，这真是个不错的现象。

凯厄斯冷哼一声，目光扫过她身上那件被风吹得凌乱的黑红色斗篷——那正是他之前披在她身上的那件。

南恩注意到他的视线，立刻反应过来，赶紧动手解斗篷的系带。

“这个还你。”她把脱下的斗篷递过去，布料上还沾着草屑和泥土，“刚才……谢谢你。”虽然他的语气很欠揍，但救命之恩是事实。

凯厄斯似乎没料到她会立刻归还并道谢，表情有瞬间的凝滞。

他没有立刻伸手去接，只是看着那件斗篷，又看了看她，那目光复杂得让南恩头皮发麻——又来了，这种眼神。

除了熟悉的怒火和冰冷审视，似乎还夹杂着一丝……失落？听起来很不符合凯厄斯的人设，反正南恩读不懂。

他沉默了几秒，最终伸手接过斗篷，动作有些生硬。他没有再说什么刻薄话，只是微微颔首，转身就将黑色的身影融入暮色，瞬间消失在冷杉林的阴影里，速度快得仿佛从未出现过。

南恩长长地吁了口气，感觉周围的空气都轻松了不少，跟这位大人待在一起，压力实在太大了。

刚才的飞行……虽然结局惨烈，但那种短暂摆脱地心引力的自由感，确实令人着迷。

只是这该死的恐高症……南恩无奈地揉了揉眉心，看来想随心所欲地飞，还需要大量的练习和……心理建设。

她拖着还有些发软的腿，慢慢朝自己位于沃尔图里宫殿偏僻角落的房间走去。

夕阳已经完全沉入山峦，天空只余下深紫与靛蓝的过渡色，沃特拉城的灯火在远处次第亮起。

刚走到回廊的拐角，就看见亚西诺多拉纤细的身影正站在那里，似乎等了很久。

这位金发的“夫人”穿着一条柔和的米白色长裙，在昏黄的光线下像一株娴静的铃兰，从这个角度看来亚西长得甚至跟凯厄斯有点像。南恩心想这可能是相处了千年的夫妻相？

看到南恩时，亚西诺多拉立刻迎了上来，琥珀色的眼眸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

“南希！你回来了！”她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她自然地伸出手想扶住南恩的胳膊，南恩下意识地想避开了这个过于亲密的接触，但最终还是随亚西去了。

“我听……听到了山坡那边的动静。你没事吧？你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南恩有些意外和尴尬，没想到这都让亚西诺多拉知道了，那岂不是整个沃尔图里都听到了自己的尖叫声……好像有点“社死”了。

“没什么大事，亚西。就是……试了点新东西，出了点小意外，已经解决了。”她看似还在跟亚西诺多拉说话，实则满脑子都是满屏的“完蛋了”、“社死了”、“人设崩了”……

而就在这时，阴影处，一个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女性吸血鬼，穿着沃尔图里卫队常见的黑色制服，但样式似乎更简洁些。

她的面容苍白，五官平淡得几乎让人过目即忘，深褐色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

最引人注意的是她的眼睛，是一种非常浅淡、近乎透明的灰黑色，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像蒙着一层薄雾。

南恩觉着眼前这只吸血鬼可能是很久没有进食了。

“晚上好，亚西诺多拉夫人。”她的声音也很平淡，毫无起伏，对着亚西诺多拉微微躬身行礼。

然后，那双灰黑色的眼睛转向南恩，视线在她苍白疲惫的脸上停留了一瞬。“还有……这位客人。”

亚西诺多拉微微蹙眉，显然对这个吸血鬼的出现感到意外，甚至有些不悦。

她下意识地将南恩往自己身后护了护，语气恢复了属于“夫人”的疏离：“莉迪亚？你在这里做什么？” 南恩注意到亚西诺多拉准确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被称作莉迪亚的女吸血鬼微微低头，姿态恭敬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僵硬：“巡逻路过，夫人。看到似乎有人……需要帮助？”她的目光再次掠过南恩，那眼神平静得诡异，仿佛在评估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南恩心头那股怪异感更重了，这个莉迪亚出现的毫无知觉，如果不是她自己主动走出来，南恩甚至不确定自己能否在精神紧绷的状态下提前发现她。

而且，她的出现时机和方式，都透着一股刻意的“偶遇”味道。

“我们很好，不需要帮助。”南恩抢在亚西诺多拉开口前说道，声音带着明显的疏离和拒绝。

她对沃尔图里任何主动靠近的吸血鬼都抱有本能的戒备，尤其是这种出现突兀的，几乎整个沃尔图里的吸血鬼看到南恩都是绕道走的，这个莉迪亚是有些特别了。

莉迪亚似乎并不在意南恩的冷淡，只是再次微微躬身：“那就不打扰夫人和客人了。”说完，她转过身，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滴，悄无声息地退回到阴影深处，几乎在瞬间就失去了踪迹，仿佛从未出现过。

亚西诺多拉看着莉迪亚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但当她转回头看向南恩时，又恢复了温柔：“一个……不太引人注意的卫队成员，我们回去吧。”

南恩点点头，将莉迪亚那张平淡无奇的脸和那双诡异的眼睛记在心里。

这个吸血鬼，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