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乐观啊

三天时间，足够让手臂那道狰狞的擦伤结出一层暗红丑陋的痂，像一条扭曲的蜈蚣；也足够让肩胛骨深处和左侧肋下的那片巨大淤青，从惊心动魄的紫黑褪成一种隐忍的、沉甸甸的闷黄。每一次深呼吸，每一次不经意的转身，皮肉之下那些看不见的裂痕便无声叫嚣，牵扯出尖锐的钝痛。

　　陈妍兮坐在座位上，脊背挺得笔直，一种近乎僵硬的姿态，唯有这样，才能勉强压住那无处不在的、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痛楚。

　　教室里弥漫着一种熟悉的、大战将至前的沉寂与焦灼，粉笔灰在窗外斜射进来的惨白光线里无声浮沉。

　　班主任吕静文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里那一卷沉甸甸的白色纸张，像一面宣判的旗帜，瞬间吸走了所有残存的空气。

　　呼吸声陡然粗重起来，无数道目光死死钉在那卷纸上，带着孤注一掷的期盼和深不见底的恐惧。

　　纸张被展开，按在白板上。人群嗡地一声围了上去，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陈妍兮没有动。

　　她只是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目光似乎穿透了前面攒动的人头，落在虚空里某个点上。手指却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柔软的皮肉里，留下几个清晰的月牙印痕。

　　前排有人发出了压抑的抽泣，有人重重捶了一下桌子，咚的一声闷响砸在紧绷的神经上。嗡嗡的议论声潮水般涨落，名字和分数在空气中碰撞、碎裂。

　　五百多……

　　她还是去看了。

　　她稳住身体，一步一步，穿过那些意味不明的目光织成的无形荆棘丛，走向那张主宰命运的榜单。脚步落在地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虚空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漂浮感。

　　白纸黑字，冷酷无比。她的名字孤零零地悬在纸页偏下的位置，后面跟着一串刺眼的数字和排名。数学，语文，英语……那些她曾引以为傲、在无数个深夜里与星辰为伴的科目，名字后面的数字更是低得触目惊心。没有哪一科挤进前列，最高的排名也仅仅在三百名开外，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

　　就在这一瞬间，楼梯间的记忆碎片毫无预兆地、带着血腥气猛扑回来——

　　身体失控翻滚撞击台阶的钝痛，骨头碎裂般的闷响。

　　“血…她的笔记本！掉出来了！全是血！”

　　如此尖锐，如此真实，仿佛此刻就在这拥挤的教室门口再次炸开。陈妍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指尖冰凉。她猛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脸上却瞬间堆砌起一个巨大的笑容。嘴角用力地向上扬起，她毫不在意。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里面闪烁着一种近乎灼热的、不合时宜的光彩，亮得惊人。

　　“哎呀，考完啦考完啦！”

　　她甚至轻松地拍了拍手，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夸张的、表演般的雀跃，“可算解放了！”那笑容在她苍白的脸上绽开，像一朵被强行催开的、开在废墟上的塑料花，艳丽得诡异。

　　这突如其来的“乐观”像一滴滚油落入了死寂的水面。旁边刚看完自己成绩、脸色灰败的同桌惊愕地转过头，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后桌两个原本正在互相抱怨的男生也停住了话头，目光齐刷刷地钉在她那张过于灿烂的笑脸上。

　　短暂的死寂后，一个略带沙哑的男声打破了僵局。声音来自斜前方的周楚默，他不知何时也看完了榜单，正侧身靠在门框上，双臂环抱，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精准地切割着陈妍兮脸上每一寸细微的表情。他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真乐观啊，陈妍兮。”

　　那语调平平，听不出是纯粹的感慨，还是更深沉的探究。他的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沉沉地压在她竭力维持的笑脸上。

　　这句话像是一个开关。

　　她的同桌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夸张语气，半真半假地惊呼：

　　“天哪！陈妍兮你这心态也太强了吧！要是我摔成那样还考成这样，早就哭晕在厕所了！”他一边说，一边还配合地做了个抹眼泪的动作。

　　后桌那个男生金成希立刻跟上，用力拍了下大腿，嗓门洪亮：“就是！陈妍兮牛逼！这境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服了服了！”他旁边的同桌也挤眉弄眼，笑嘻嘻地接口：“对啊，陈妍兮，你这心理素质，绝对是考清北的料！下次肯定一飞冲天！我们得向你学习！”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笑声和打趣声在她周围交织成一张喧闹的网。

陈妍兮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她甚至配合着同桌的话，微微歪了下头，故作俏皮地眨了眨眼：“哎呀，摔都摔了，考都考了，哭有什么用嘛！不如想想待会儿吃什么庆祝解放，对吧？”她的声音轻快得像在唱歌，每一个音节都跳跃着，试图盖过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笑容的肌肉早已僵硬酸痛，嘴角弯起的弧度全靠意志力在死撑。

　　每一次看似轻松的回应，都像在用力地撕扯着看不见的伤口。

　　在那些看似真诚实则隔岸观火的“心态真好”的夸赞声中，她清晰地听到了另一种声音——那天楼梯上，那个女生压低的、带着极致惊骇的耳语，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着她的耳膜：

　　“……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名字？……是‘沈钦臣’？后面…全是……”

　　“……诅咒？”

　　这两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意识深处。她放在课桌下的手，不由自主地、神经质地抓紧了校服裤子的布料，指节用力到泛白。

　　那张写满了物理公式、推导过程，却在最后几页密密麻麻、力透纸背地写满了同一个名字——“沈钦臣”，以及随之而来的、一行行扭曲得几乎不成形的、浸透着最恶毒恨意的诅咒的笔记本……此刻，就在她课桌抽屉的最深处，那个被几本厚厚练习册严密压住的角落里，静静蛰伏着。

　　那张染着血迹的纸页，像一个无法愈合的溃烂伤口，一个巨大而丑陋的秘密，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能闻到那股挥之不去的、纸张和干涸血液混合的、微腥的铁锈味。

　　周围的喧嚣还在继续，同桌和后桌的笑闹声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

　　周楚默那句听不出情绪的“真乐观啊”，却像一枚冰冷的针，反复刺穿着那层她精心构筑的、名为“若无其事”的薄薄外壳。

　　她脸上维持着那朵塑料花般的笑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那笑容像一副沉重的面具，死死扣在脸上，勒得她快要窒息。

　　只有抽屉深处那个冰冷、沉默、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笔记本，是唯一真实的触感，提醒着她那场坠落远未结束，那深渊般的黑暗，才刚刚开始吞噬她的光。

　　周楚默的目光并未离开陈妍兮。喧闹声里，他捕捉到她飘向窗外的眼神，空洞得像被抽走了魂灵。

　　何必故作坚强？

　　不知道为什么，周楚默莫名有点心疼，想上去摸摸她的头，给她点安慰。

　　奇了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