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旧书摊的下午

巷口的旧书摊总在三点准时支起。老张把褪色的蓝布往折叠桌上一铺，边角用半块砖头压住，再将书脊朝上码成三排。最上面那本《百年孤独》的封面缺了个角，像块被孩童啃过的饼干，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

我蹲下来时，他正用洗得发白的抹布擦一本1987年的《读者文摘》。封面上的女明星笑容模糊，却还能看出当年流行的卷发。“小伙子，今天来得早。”他抬头笑，眼角的皱纹里嵌着碎金似的阳光，手里的抹布在纸页上留下淡淡的水痕，很快又被风舔干。

上周在这儿淘到本《雪国》，内页夹着半张电影票根，1998年的，字迹被岁月浸得发蓝，只能辨认出“泰坦尼克号”几个字。我把它小心翼翼夹回原页，这次想找本诗集，最好是带批注的那种——总觉得旧书里藏着前人的呼吸，翻页时能听见时光簌簌作响。

手指划过《飞鸟集》烫金的书脊时，有本绿色封皮的书突然从最底层滑出来。没有书名，也没有出版社信息，像本私人装订的笔记。扉页上用钢笔写着“赠林小满”，字迹娟秀，末尾画了朵歪歪扭扭的玉兰花，花瓣边缘被笔尖戳出几个小洞。

“这书......”我捏着书脊轻晃了晃，里面似乎夹着东西。

“哦，收废品的老王那儿淘的，”老张往竹椅上一靠，藤条发出吱呀的呻吟，“上次有个老太太来问过，戴蓝布帽，说像她年轻时丢的。”他顿了顿，往我手里塞了颗薄荷糖，“尝尝，败火。”

我剥开糖纸，清凉的味道漫开时，翻开了第二页。一张黑白照片从纸间滑落，边角卷得像只蜷曲的虾。穿布拉吉的姑娘站在老槐树下，两条麻花辫垂到腰际，手里攥着本书，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阳光在她肩头铺成一层薄金。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1963.5.4”，字迹被磨得快要看不清。

“这姑娘看着眼熟。”老张探过身来，老花镜滑到鼻尖，“好像是前几年总来买酱油的李奶奶？她总说自己年轻时爱穿红布拉吉。”

风卷着梧桐叶掠过摊面，《百年孤独》的缺角被吹得扇动起来，像只扑棱翅膀的蝶。老张突然叹了口气：“那老太太说，当年她把书借给心上人，没等来还书，倒等来他去新疆支边的消息。临走前托人带话，说书里夹着要紧东西，让她好好收着。可等她回头找，书早没了——那会儿大院里乱，谁都能进进出出。”

我捏着照片的指尖有些发烫。绿封皮的书页间夹着更多细碎的痕迹：第三十七页有片干枯的银杏叶，脉络像老人手上的血管；第五十二页写着“今晚操场有电影，七点”，字迹急促，末尾画了个偷懒的句号；第七十九页被泪水洇过，晕开的墨迹里能辨认出“等你回来”四个字。

“她找了大半辈子？”我轻声问。

“可不是嘛，”老张往远处瞥了眼，卖糖葫芦的老汉正推着车经过，“去年冬天她还来，说要是找着了，想烧给那边——上个月听街坊说，人走了，走的时候还攥着张老照片，跟你手里这张差不多。”

我合上书，阳光刚好落在“林小满”三个字上，墨迹洇开的边缘泛着浅黄，像被岁月吻过的痕迹。书脊上的绿漆掉了块，露出底下的牛皮纸，摸起来糙糙的，像摸在老树皮上。

“这本多少钱？”

“送你吧，”老张挥挥手，竹椅又吱呀响了一声，“反正也等不到主人了。说不定哪天你路过李奶奶的老院，烧了也算是桩功德。”

我把绿封皮的书塞进帆布包，起身时看见西边的云堆成了棉花糖，被夕阳染成橘红色。走出去老远，回头望见老张正把那本《读者文摘》放进玻璃柜，大概是想等它的旧主人——就像过去三十年里，每个下午他都在等的那样。

书包里的书沉甸甸的，像装着半个世纪的风。路过街角的花坛时，我掏出那张照片，对着阳光看了看。姑娘身后的老槐树还在，只是枝干更粗了，去年春天我还在树下捡过槐花。

晚风起来时，我把照片夹回书里，加快了脚步。或许该找个有月亮的晚上，去老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