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

闻笙心血来潮时，给毛球按照彩虹七色，做了七间小房子，让毛球看心情挑着住。极爱干净的相柳，只能每日找它昨晚住哪间，收拾干净才肯罢休。可今日，他竟忘了此事。

闻笙看出他心绪不宁，也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惜……只得扑到他怀里，不让他闷闷不乐。

“还在想白日之事？”

相柳抱着她，无奈一笑：“也想不到如何，只觉着……这世道太乱。”

“神族得天独厚，寿命绵长，身负灵力、传承功法。虽内斗不止，却在面对人、妖时同心同德——那份傲气，深入骨髓。”

“人族短命，无灵无脉，活不过百年，方知天命。已近暮年。只能苟在神族的脚下。”

“至于妖族——肉身强悍，身负妖力。族类繁多，性情各异，奉行弱肉强食。成群者为神族做刀，争权夺利，同类相残。独身者隐于山泽，不问世事。强者自在逍遥，懒得理俗；弱者，或被猎，或艰难求生。毛球，本也是飞禽之王，却差点死在雪地。如我……幼年漫长，若无亲长，难以自保，成活者不足十之一。”

他叹息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这三族的力，本不相齐。神族的天、妖族的乱、人族的弱，都写在命里。”

闻笙知道他说得句句在理，这也是她不喜欢这个世道的原因。如若不是生于神族，或妖中大族，有功法传承。不管你聪慧与否，上进与否，坚韧与否，都没用。投胎决定一切。想要改命，无一丝可能。

她知道那不是抱怨，而是一种看透之后淡淡的厌倦。

“那夫君想如何？”

相柳沉默了片刻，“我也不知。只是……不愿见如此……”

他心情不好，抱紧了闻笙，又去蹭她的脸。闻笙与他依偎在一起，两个与世道格格不入的灵魂，互相抚慰。

天道之下，万物循势。这不是个人意志能左右的。

她去过很多小世界，早就明白“正义”二字，从来不为沉默者设。胜利者制定规则，用三十三两银，就能困住沉默者一生。

所以她活得一贯理性，只尽最小道德义务。从不多管闲事，只在完成任务后，享受生活，自在逍遥，不问是非。但她看着相柳样子，又实在不忍。

心中纠结半晌，忽然起身，“我们去个地方。”

毛球从屋檐上跃下，展翼载着两人，飞往清水镇最高的崖顶。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四周群峰环抱，清水镇静卧谷中。

闻笙负手而立，神色有些凝思。

“夫君，”她轻声道，“你看这地势，四面高，中间低，群山如碗，水脉相汇。清而不竭，柔而不陷。都说清水镇险恶，我不这样想。”

相柳点头：“天然屏障，也是它能成为无官无律的缘由之一。”

闻笙笑望着他，“我也不知对不对，问问天吧。”

她以灵力在地上画下方位——以东为震，西为兑，南为离，北为坎。

她立于中央，心神静定，以清水镇的地势起卦。

清风拂动衣袖，灵力所过之处，在月色中渐成卦象。

闻笙心中好笑：“地中有山，谦也……六爻皆吉。”

祂这是默许，但不保佑？好似神族盈满，按理该衰，但天道仍纵容他们，这是……剧情未过，气运使然？

相柳又发现了娘子的新本事，将日后他也要学记在心里。只问：“这算好卦？”

“算是吧。”闻笙有些哭笑不得，“天道以盈为亏，以满为损，唯谦得益。此卦有成，有守，非大吉，却长吉。意思是——不争，不显，不躁，以柔行刚。若能谦以自守，终能善终。”

她眼底浮出几分讽意：“这天道……像对神族又爱又恨。”

相柳疑惑：“为何这样说？”

“神族仗势在上，恰是‘盈满’，天道不喜满，却又从不真罚他们。”她也不知如何评判，“这谦卦……像是在告诉我们：不与天争，不与强争，唯有自守其道，方能久安。可惜天道只说结果，不言代价。守得久的，不一定活得长。”

说到此，她突然想到，她夫君应能活很久……这是让她如此做吗？

闻笙提议：“夫君若心中烦闷，便找个事做，也好叫你心安。”

相柳：“何事？”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闻笙解释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既知这世道不公，又无法改变。那便传妖修炼之法。妖若有法自保，不至于艰难求生；若能守住清水镇，不欺人，不欺弱，不欺凡。外人来欺时，能庇佑人族就好。也算是功德了。”

她微微一笑：“夫君既不称王，也不作圣，只教一法，渡一镇。世道不改，你也不违己心。”

因为这个世道，对于功法传承很保守，相柳没想到还能如此，“娘子要我……做先生？”

“也可说是……做天的学生。”她指了指天，“祂默许了。”

“……万事开头难。”

相柳垂眸片刻，才道：“我愿一试，即使不成……也不强求。只要与娘子在一处，哪里皆可自在逍遥。”

他又认真道：“且我所学皆娘子所授。若真要传，也该是娘子的功德。”

闻笙有自知之明，她的耐心只能让她接受教选修课，“我这性子懒散，哪做得了这等苦差事？倒不如夫君去做，我在旁瞧着热闹就好。夫君的功德，给我蹭上一半就行，让我能坐享其成，我更欢喜。”

月光映着他眼中的温柔：“我不要功德，都给娘子。若真要说善恶，我并不觉有多善…我知道娘子不喜这世道，我也极为不喜。我只愿为娘子守这一方净土，也愿在力所能及之处，护一护这镇中之人。我只想……求个心安。”

闻笙听着，心里软成一团。她这夫君，对自己的错误认知，好像改不掉。

“对对对，不善不善。日后夫君要辛苦了。”

相柳心里已有了打算，“不辛苦。只在午后开课，不耽误我们夫妻相处。”

闻笙：“……”

想得可真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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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十三两银：清朝中后期出现的治理百姓的潜规则。

如果百姓每年赚的钱，超过这个数，就会被加征赋税。让百姓的收入永远不超过这个数。可以温饱，但不能独立。可以活下去，但不能自由。

不需要被杀、被打，只是被定价：命、尊严、志向，都被收入三十三两之内。

2、最小道德义务：伦理学与存在主义哲学中常用的判断标准，用来描述：当善无法实现、正义无法抵达、个人力量微不足道时，人仍能做的、仍该做的最小程度的道德行为。

加缪在《鼠疫》、《西西弗的神话》中，都有过相关表述：“在荒诞的世界里，人唯有反抗，而反抗的意义并不在改变结果，而在维持人的尊严。”

所以他认为的最小义务是：即便一切荒诞，也要选择不成为加害者。

我的理解是：当一个人有充分认知能力、行动自由、且不受生存威胁时，至少应当不参与加害行为，不为加害者粉饰、递刀。自保的同时，至少要做到道德克制。

用在此时闻笙的语境里：她不想拯救天下，不救世，但她拒绝伪善的俯视，也不屈从于权势；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不违背她的自由意志。

3、《易经·谦卦》：“谦，亨，君子有终。”

谦卦不像第一卦乾卦那么大吉大利，算是慢行之吉。但它是唯一一个六爻皆吉的卦象。

卦是看方向，爻是看时机。就是：先观卦象以立心，再观爻变以决事。

我觉得只要卦象不差，行事的时候，往往动爻更重要。乾卦虽然好，但如果动爻是“亢龙有悔”就不好了。所以我设计的谦卦，也更符合传道的方式，它本身也快不了。

那个地型是我按照卦象反推的，我不知道清水镇到底什么地型。要是错了，别介意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