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相柳愿教妖修炼、庇佑清水镇一事,从来往商贩口中传开。镇上妖气渐盛,连夜色都添了几分不同的灵光。
最先赶来的,是白旻与角生。
角生是食梦貘,以梦为食,也能以梦为刃。族群尽亡,唯他独活。性情沉静,悟性极高,与当年闻笙教相柳时有几分相似。书卷一翻,便能自行推演;偶有不解之处,只消相柳一言点破,便能融会贯通。
闻笙发觉,稀有种族多天赋异禀,然诸多妖族并非如此。凡常之属,能修至自保,已属不易。真正能随相柳共护清水镇的,恰是那些幼年漫长、灵识甚高,却常在神族捕猎中或早夭、或为奴的稀有一脉。他们,才是一妖能顶一支军队的存在。
多年里,陆续有这类仅存之妖,历尽千辛万苦,来投奔相柳。因其遭际与相柳相类,遂愿信他,只求一个活下去的可能。
当年那位闲得无聊,在冷骨岭开渡船的那位大妖,船也不开了,跑来清水镇凑热闹。兴致来了,或与小妖们玩闹,或指点一番。闻笙好奇,那渡船谁开?要过江怎么办?
大妖道:“船就在那儿,谁爱开谁开。”
闻笙:前辈就是前辈,好想法。
一日傍晚,有一个小女孩跌跌撞撞地来到闻笙家,浑身伤痕,气息奄奄。
她被角生抱进来时,闻笙正替相柳整理卷轴。她看见,小女孩艰难地抬头,目光越过闻笙,定格在相柳的白发上。那是一种同病相怜、孤注一掷的确认。
她唇角微微动了动,牵起一个恍惚的笑,仿佛在说——“我能活下去了。”随即,整个人便昏死过去。
闻笙为她疗伤时,仿佛看到了幼年的相柳——也是这样艰难求生,只为了一个“活下去”。
直到夜深,小女孩方才好转,安稳睡去。闻笙坐在榻侧,声音微颤:“若我能早些遇到你……你就不会受这么多苦了。”
相柳忙将她搂进怀里,低声道:“娘子不必难过。”
她未应,只是埋在他怀里,肩头微微颤抖。
相柳第一次见她真正落泪,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捧起她的脸,为她拭泪,语气有些笨拙:“娘子,别哭……别哭。我真的……不苦。”
怕她不信,他努力想起些幼时趣事:“我小时候在海底,虽无玩伴,但海草会发光。我那时不懂,还以为是能吃的,嚼起来有点咸。后来我发现珊瑚丛底下藏着小鱼,睡前看它们游,就不觉得冷了。”
他又想了想,轻声道:“我上岸时,捡过许多石头,颜色各不相同。若不是那场海啸,我的石头山该比清水镇还高。我还会将那些最坚硬的鱼骨打磨好,藏起来玩。在极北之地,我会雕冰晶,也是那时练出来的。”
他说得轻松,闻笙却听出字里行间的寒意。那每一句,都似被深海的冷光浸透,带着潮湿的孤苦。
她想到的却是:他饿得受不住,只能抓草充饥;太过年幼,只能捡些不能吃的石头,当作冰冷的慰藉;而那打磨的鱼骨,实是幼年时为护己而备的血腥兵器。
她忍住泪,努力让自己笑起来:“以后我帮你捡石头,我们一起堆成山。”
相柳立刻笑着应道:“好,我们一起堆成山。”
烛火微暗,相柳将心情低落的闻笙哄睡。他伸手替她理鬓,动作极轻,生怕惊醒她。
他忆起往昔,那时无屋檐,也无可依之人。海底浪声冷硬,像无止尽的叹息。他守着几尾小鱼过日子,以为那便是“活着”的全部。
后来,他不得不去岸上寻食;再后来,被人哄骗,坠入死斗场。
如今再回想,竟不觉得苦。若无那一日日的孤冷,焉知此刻的珍贵?
他低头,额间白发垂落,覆在她发上。心底有个声音轻轻响起——原来年少的漂泊,不是惩罚,而是渡向她的路。
他在心里默道:“前尘万苦,都值得。”
窗外风声渐远,相柳不知何时也睡了过去。
梦中仍是海底,潮声幽远。他看见自己幼年的模样,孤身伏在石隙间。忽然有光自上而下,穿透水层。那光是暖的,一袭白衣轻拂而至,恍若初见时的闻笙。
她将手伸向他,声音温柔:“走吧。”
原来,他不是被遗弃的妖,而是被岁月挑选出来的人。所有孤独,都在等她。
他轻声道:“原来,我是在等你,带我走。”
那一夜,他睡得极安稳。只是好景不长。
黎明时分,闻笙觉得自己像被火包裹着。她想翻个身,却被人牢牢搂住,那温度将她热醒。
她迷迷糊糊睁眼,对上相柳赤红的眼睛。
“夫君……你发烧了?”
相柳神色克制,声音低哑,透着隐忍:“娘子,别动。”
闻笙一愣,刚要开口,便察觉那股压抑到极点的妖气……
她脑中只剩一句:——他、他怎么好像发情了?!
相柳也有些慌,实在不好意思说——他身体长成了。
这太羞耻了,他明明早就长大了!
“娘子,我、我……”
他说不出口!
闻笙:“……”
她先是震惊,继而整个人都傻了:“你现在才长大?!”
语气里混着不可置信,还有几分荒唐。她自认见多识广,却没想到她这么禽兽吗?!
她夫君之前……未成年?!
这可不是她的错,谁能想到修炼越快的妖,长得越慢。眼下这时期特殊,留在清水镇肯定不行。
她只好硬着头皮问:“那……是不是该回北海?”
相柳喉结轻动,压抑着渴望:“嗯。”
于是两人一路火速赶回北海。刚进贝壳,相柳来不及理会毛球,就“咔”地合上贝壳。
毛球懒洋洋地抖了抖羽毛,直接飞回清水镇——它还得负责收新一年的束脩,它不放心防风邶!
贝壳里气息燥热。闻笙觉得,相柳现在的样子,有点危险。
“你……冷静点。”
“我也是第一次,”相柳低声道,声音哑得几乎发抖,“我尽量。”
闻笙:“……”
她真是信了他的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