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九年的腊月，北京城的雪下得格外大，九爷府坐落在狮子胡同深处，朱漆大门上的铜钉被积雪覆盖，只隐约露出几点暗金色的光泽，府门前的石狮子披着厚厚的雪衣，静默注视着这个飘雪的冬夜。
“玉檀姑娘请，主子爷吩咐了，你暂且住在西跨院的听雪阁。”一个不苟言笑的嬷嬷提着羊角灯在前引路，靴子踩在积雪上咯吱作响，忽然又补了一句，“这儿原是预备给远亲女眷暂住的，眼下正好空着。”
玉檀安静垂眸跟在这名嬷嬷身后，素净的棉布衣裙被寒风吹得贴在身上，与廊下那些穿着锦缎比甲的丫鬟们格格不入。她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细看还在渗着血丝——那是今日死死扒住九爷车架不甚被轮子碾伤的痕迹。
“嬷嬷说笑了。”她声音轻得像雪落，明明是满人，却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软，“玉檀不过是个粗使丫头，怎配住这样的好地方……”
葛嬷嬷闻言下意识停了脚步，转身看向面前这个青涩稚嫩的姑娘，作为曾经伺候宜妃娘娘的老人，她见过太多攀龙附凤的手段，今日听闻九爷从街上带回个姑娘时，她本已准备好好生敲打一番。可眼前这丫头——
“抬起头来。”葛嬷嬷突然道。
玉檀顺从抬起脸，却不直视嬷嬷的眼睛，前世数十年的宫训已经刻进了骨子里。雪光映照下，她鸦羽般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真是极美的一张脸，那双眼睛清澈见底，看不见半分算计。
“听说你为给母亲治病，当街拦了九爷的车驾？”葛嬷嬷的声音缓和了些。
玉檀轻轻点头，低声歉然道：“额娘病得厉害，大夫说……说再不用参汤吊着，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她说着喉间似乎哽了一下，但又很快恢复平静，“九爷大恩，玉檀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完。”
葛嬷嬷望着她冻得发青的嘴唇，忽然想起自己早夭的女儿，她解下自己的灰鼠皮手笼塞给玉檀，叹了口气道：“拿着吧，九爷既开恩让你住听雪阁，自有他的道理。你且安心养伤，明日我让人送些金疮药来。”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雪下得更密了。玉檀望着听雪阁檐下那盏摇曳的灯笼，恍惚想起前世第一次走进九爷府时，也是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只是那时，没有人给过她一个手笼。
穿过两道月亮门，但见三间精巧的抱厦隐在几株老梅之后。檐下挂着“听雪”二字匾额，笔力遒劲，据说是九爷十三岁时的墨宝。小丫鬟正忙着往窗棂上糊新纱，见人来，连忙打起了青布棉帘。
“这阁子地龙是通的，姑娘且放心住着。”
葛嬷嬷指着里间填漆床榻上崭新的青缎被褥，
“这些物件都是刚取出来的，外间还配了两个粗使丫头。主子爷特意交代，明日请裁缝来给姑娘量冬衣。”
玉檀屈膝行礼，紧咬下唇：“葛嬷嬷，玉檀只是个奴婢，哪里能住这样的屋子，请您帮忙回了主子爷，寻常下人住哪里，玉檀住哪里便好。”
葛嬷嬷却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笑得意味深长：“傻丫头，安心住着吧，你的造化可与她们不一样。”
若真是指望着让玉檀当个丫鬟，九爷可没那么善心把人专门带回府中，难道堂堂九爷府还少了奴才不成？
这样绝色的容貌，这样如水般的性子，绝非池中之物。
葛嬷嬷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就离开了，外间都两个粗使丫鬟见状忙端着饭食进来，偷偷看了眼自己将来的主子，小心翼翼开口道：“姑娘，该用膳了。”
桌上放着缠枝莲纹的食盒，打开一样一样往外拿，一碗热腾腾的鸡丝粥，一盘脆春卷，一盘冬日里难见的青菜，外加一盘热气腾腾的包子。
玉檀在桌边落座，不知为什么盯着那个包子出了神，她面无表情伸手拿起一个，仿佛感受不到烫意似的，缓缓撕开，任由冒着热气的肉汤滴滴答答下落，冷不丁开口问道：
“这包子……是蒸出来的吧？”
丫鬟疑惑对视一眼，随即捂着嘴轻轻笑开：“姑娘，这包子当然是蒸出来的呀，您要是想吃煎包，我让后厨去做。”
玉檀不语，只是静静望着手中残破的包子。
她没由来想起前世的时候，自己在宫中为护九爷周全，私递消息出宫触怒了雍正，被对方处以极刑。
她躺在巨大的蒸笼里，底下架着火堆，水沸腾之后热气一个劲往上冒，她又烫，又疼，又喘不上气，外面是乾西四所的宫女太监，全都在被迫观刑，那些人吐得稀里哗啦，正如她一败涂地的人生。
九爷……
九爷……
玉檀的手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包子皮从指间滑落，在青砖地上砸出一声闷响。肉馅散落一地，像极了那日蒸笼里她脱落的皮肉。
“姑娘？”小丫鬟惊慌地蹲下身要收拾，“可是烫着手了？”
“无妨。”
玉檀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伤口。鲜血从指缝渗出，在素白的手绢上洇开一朵红梅。这痛楚让她从回忆中抽离，唇角甚至扬起一抹温婉的笑：“劳烦你们了，我想先歇息。”
待丫鬟们退下，玉檀踉跄着扑到铜盆前。水中倒映的脸年轻得陌生——没有宫中熬出的细纹，没有慎刑司烙下的疤痕。她突然将整张脸埋进冰水里，直到肺叶炸裂般疼痛才抬起头。
“这一世……”水珠顺着她颤抖的睫毛滚落，“我绝不要重蹈覆辙。”
她绝不要像蝼蚁一样任人践踏，操控生死，她要借着九爷这把青云梯，一步、一步、走到紫禁城的最高处！
窗外风雪愈急，梅枝抽打着窗棂，像是谁不甘的魂魄在叩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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