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

她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中奔流的声音，与外面那模糊的、属于喜宴的喧嚣混合在一起，像隔着厚厚的水。伶臣青……他此刻应在前厅，被众人簇拥着，带着温润的笑意，一杯接一杯饮下那些灼热的酒浆。敬完这最后一轮酒，他便要来了。来掀开她的盖头，来……成为她的夫君。

指尖下意识地绞紧了嫁衣上繁复的金线刺绣，勒得指腹生疼。那清晰的痛楚底下，却翻涌着一种奇异的、让她心尖发颤的滚烫期待与羞怯的恐惧，交织着，令她几乎坐不稳这方寸之地。

蓦地——

那扇隔绝内外的、贴着巨大囍字的雕花门扉，发出不堪重负的“哐当”巨响！并非预料中带着醉意和喜气的轻叩，而是被一股蛮横到极致的力量狠狠撞开，门轴发出凄厉的呻吟，重重拍在墙上又弹回，震得门楣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一股浓烈得呛人的酒气，混合着夜风的寒意，如同破堤的浊浪，瞬间冲垮了室内熏染得恰到好处的暖香与甜腻。那气息粗暴地灌满了整个空间，也狠狠撞在江积翠的心口。她猛地一颤，身体瞬间绷紧如拉满的弓弦，连凤冠垂下的珠珞都跟着哗啦一声急响。

沉重的脚步声踉跄又迅疾地闯入，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毁灭意味。来人根本无视房中规矩，几步便已穿透外间，直逼到拔步床前，带起的风猛地掀动了床前垂挂的层层红纱帐幔。那纱幔剧烈地荡开，像一片被撕裂的红云，缝隙中，江积翠盖头下的余光瞥见一抹极其熟悉的、此刻却狰狞得让她血液冻结的暗色衣袍下摆——上面沾满了深色的酒渍，如同干涸的血。

是师父！花己柏！

花己柏脚步有些不稳的缓慢前进，像是看到一只唾手可得的猎物，又像是在积蓄着某种力量。

忽然，他速度加快。

盖头下的世界天旋地转。前一刻还盘踞心头的、对伶臣青的隐秘期待和羞怯，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和浓烈酒气彻底碾碎。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比夜风更刺骨，沿着脊椎一路炸开。

江积翠师……

她喉咙发紧，只艰难地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花己柏他碰不得你！

一声嘶哑的低吼，裹挟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暴怒，穿透了帐幔，狠狠砸在江积翠耳中。那声音全然不似师父平日清冷的语调，被酒精和某种更黑暗的情绪彻底扭曲，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在咆哮。

话音未落，一只大手带着千钧之力，猛地攫住了那层象征性的屏障——分隔内外的珠帘！指甲刮过玉珠，发出令人牙酸的锐响。紧接着是“哗啦啦——”一片摧枯拉朽般的碎裂声！无数细小的珍珠、玛瑙、碧玺如同骤降的冰雹，噼里啪啦疯狂地砸落在地砖上、脚踏上，又滚向四面八方，满室都是绝望的脆响。那精心串就、象征珠联璧合的帘子，瞬间化为狼藉的残骸。

红帐被那只手带起的劲风彻底掀开！

烛光再无遮拦，直直刺入江积翠的视野。隔着那层薄薄的红绡，她看到了一张熟悉到骨子里、此刻却陌生如鬼魅的脸。花己柏就站在床前，高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完全将她笼罩。他惯常束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散乱不堪，几缕黑发被冷汗黏在额角和惨白的脸颊上。那双总是清寂如寒潭的眼睛，此刻却赤红如血，里面翻涌着江积翠完全无法理解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烈焰。那火焰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痛苦、疯狂的占有欲，还有一种……被整个世界彻底背叛后的、赤裸裸的绝望。浓烈的酒气几乎凝成实体，从他每一次沉重的呼吸中喷薄而出，灼热地扑在江积翠脸上。

江积翠师父！

江积翠失声惊叫，盖头下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身体下意识地拼命向后缩去，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雕花床栏上。凤冠上的步摇因这剧烈的动作猛地一甩，金玉相击，发出一声短促而凄惶的悲鸣，随即死死僵住，如同她骤然停止的心跳。

花己柏俯视着缩在锦绣堆里的徒儿，那身刺目的红，那象征着即将属于他人的红，像无数烧红的钢针扎进他赤红的眼底。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破碎的、意义不明的气音。那只刚刚扯断珠帘的手，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着可怕的青白，微微颤抖着抬了起来，五指张开，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决绝，直直抓向江积翠眼前那方薄薄的红绡——

烛火被他狂暴动作带起的疾风扫得一阵猛烈摇曳，墙上巨大而扭曲的阴影随之狂舞，如同群魔苏醒。那方红盖头被劲风掀得猛地向上翻飞了一角，露出江积翠瞬间褪尽血色的下颌，和那双因极致惊骇而瞪大的、盈满泪水的眼。

花己柏那只扯碎了珠帘的手，带着浓烈酒气和不容抗拒的蛮力，猛地攫住了盖头边缘薄软的红绡！

江积翠不——！

江积翠的惊叫被恐惧扼在喉咙里，化作破碎的呜咽。她拼尽全力向后仰去，试图避开那灼热的气息和绝望的触碰，沉重的凤冠狠狠撞在雕花床栏上，金玉撞击出刺耳的悲鸣。

红绡被大力扯动，向上掀起，瞬间露出她惨白如纸的下颌和剧烈颤抖的嘴唇。烛光直刺入眼，映出她眼中汹涌的、屈辱的泪水。

花己柏高大的身躯完全笼罩下来，投下的阴影吞噬了婚床上的锦绣。他赤红的双目死死锁住盖头下那片惊惶的、即将完全暴露的容颜，那里面翻涌的不是慈爱，不是训诫，而是烧尽一切的、赤裸裸的占有欲，浓烈得如同他身上的酒气，几乎化为实质的粘稠恶意。

花己柏徒儿……

他开口，声音嘶哑破碎，像是砂纸刮过生铁，每一个字都裹挟着灼热的、令人作呕的酒气喷在江积翠脸上。

花己柏为师……看不得！看不得你与他……行那夫妻之事！

他猛地俯身，更近！那张平日里清冷出尘、此刻却因酒意和疯狂扭曲得如同修罗的脸，几乎要贴上那层摇摇欲坠的红绡。浓烈的危险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摧毁一切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