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京华勾栏中,有戏班作演。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观者如堵,摩肩接踵而至。
台上灯火煌煌,笙箫并作。那太子者,面如冠玉,声若清泉,吟哦治国之道;将军则虎背熊腰,唱"愿以此身长报国",声震屋瓦。满座宾客,莫不伸颈侧目,抚掌称善。有老者捻须而叹:"若使当朝有此贤储良将,何愁天下不太平?"旁有商贾模样的胖子接口道:"正是!这辰国气象,倒比咱们这年月还强三分。"众人皆笑,笑声中透着几分说不出的滋味。
戏至中场,忽见那将军铠甲染血,踉跄奔上,唱道:"十年征战为谁忙?反落得叛国罪名背身上!"话音未落,台上鼓点骤急,跳出几个画着白脸的奸臣,指将军骂"逆贼"。台下顿时哗然。前排一个穿绸衫的少爷"咦"了一声:"怎地变天了?方才不是还好端端的么?"
变故接踵而至。太子夜半失踪,只留玉佩一枚;将军被囚,在牢中咬指写血书。那演将军的武生一个"吊毛"翻下高台,忽听得"咔嚓"一声——原是座中某位员外惊得折断了扇骨。满场寂然,唯闻台上悲音:"忠魂不散随云去,化作啼鹃带血归..."
“太子!您!好恨的心啊!要将您的子民弃之不顾吗!”
忽有尖利女声刺破寂静:"晦气!花钱是来寻乐子的,谁耐烦看这些丧气事体?"众人如梦初醒,顿时嘘声四起。后排几个短衣帮的汉子拍凳大骂:"换戏!换戏!"不知谁先掷出一把瓜子壳,如蝗虫过境般飞向戏台。那演奸臣的丑角正唱到"抄没九族"一句,忽被梨核击中额角,踉跄半步,却仍捏着嗓子将调门拔得更高。
班主在后台急得团团转。这班主五十余岁,脸上皱纹里都夹着脂粉,此刻却白得骇人。"班主,还唱么?"演太子的旦角小声问。"唱!班主咬着后槽牙,"老祖宗传下的本子,一字不能改!"
台上已演至辰国覆灭。金銮殿布景倾斜,饰宫娥的孩子们抖着水袖唱亡国之音。台下观众却已散去大半,余下的也多是在收拾果皮杂物。有个穿长衫的读书人临走前冷笑:"荒唐!盛世转衰岂能如此之速?不合史家笔法。"他身旁的同伴拽他衣袖:"快走吧,听说西街新来了个变戏法的..."
最奇的是前排有个始终沉默的青衣人。当众人皆退时,他反将椅子往前挪了半尺,眼睛亮得骇人。台上正唱到老太监冒死收太子遗骨,青衣人忽然抚掌三下——掌声孤零零地悬在空荡荡的戏园子里,惊得那"老太监"险些忘词。
后台,鼓师的手腕已经肿了,却还在敲着渐弱的点子。他偷眼瞥见班主在抹眼睛,心想班主定是愁明日饭钱。殊不知班主耳边回响的是三十年前师父临终话:"这出戏排了七代人,从来没人看完过..."
台上,最后一个活着的辰国老臣正在自缢。那白绫刚套上脖子,大幕却突然落下——是管幕的小厮见观众散尽,自作主张拉了绳。可怜那老臣的唱词还卡在喉咙里,"咿咿呀呀"地透过幕布渗出来,活像只被掐住脖子的老猫。
青衣人终于起身,在空无一人的戏园中长揖到地。他腰间露出半截虎符,好似是戏中将军的虎符,可这也早已无人在意。青衣人慢慢走向远方,逐渐消失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