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松节.1

这是顾昭第三次看见转学生在撕作业本。

淡青色的血管在少年苍白的手背上突起，像是某种脆弱的瓷器纹路。他垂着眼睛，将写满公式的纸页沿着折痕细细撕开，碎屑像雪花般落在课桌上。

"林湛。"顾昭走过去时闻到淡淡的松节油味道，"这是今天的作业。"

铅笔在指尖转了个漂亮的弧度，林湛忽然抬起头。阳光从教室后窗斜斜切进来，在他脸上划出一道明暗交界线，睫毛在眼睑投下细密的阴影。

"班长都这么爱多管闲事？"

顾昭把新作业本放在他桌上。深蓝色封皮，右下角印着校徽，和上周被撕碎的那本一模一样。林湛的手指突然痉挛般蜷起，指节撞到桌角发出闷响。

"拿回去。"他声音里带着冰碴，"我说过不需要。"

前排几个女生在窃窃私语。顾昭看见林湛的后颈绷成一道锐利的弧线，像是随时会折断的芦苇。他突然伸手按住对方正在撕扯的作业本，纸页在掌心发出沙沙的哀鸣。

"美术室后面的天台，"顾昭压低声音，"下午五点半，敢来吗？"

夕阳把消防楼梯染成蜜糖色时，林湛踹开了生锈的铁门。顾昭靠在水箱旁，深灰色卫衣被风吹得鼓起来，手里握着本素描簿。

"要打架？"林湛冷笑。他今天换了件黑色高领毛衣，衬得脸色更白，袖口沾着铅笔灰。

顾昭翻开素描簿。纸页哗啦啦翻动，停在某页时突然顿住——画纸上赫然是趴在课桌上睡觉的林湛。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右手还攥着半截断掉的2B铅笔。

"你他妈..."林湛耳尖瞬间涨红，伸手要抢。顾昭灵活地躲开，素描簿被风掀到最新一页，露出昨天午休时的场景：林湛蹲在器材室门口喂流浪猫，校服领子歪着，指尖沾着猫粮碎屑。

铁门在风中吱呀作响。顾昭摸出手机晃了晃："要看看动态版吗？三个月前第一次看见你在天台喂猫，没想到重点中学的优等生会做这种事。"

林湛僵在原地。暮色漫过他的肩膀，远处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闷响。顾昭向前一步，松节油的味道突然浓烈起来，混着少年身上若有若无的薄荷糖气息。

"全市青少年油画比赛一等奖，省艺术展银奖..."他每说一个词，林湛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半年前突然停笔，转学到普通高中。林湛，你在害怕什么？"

暮色突然被乌云吞噬。林湛后退时撞到铁丝网，惊起几只白鸽。他转身要跑，却被顾昭攥住手腕。皮肤相触的瞬间，两个人都打了个寒颤。

"下周美术社招新。"顾昭把素描簿塞进他怀里，"不来就每天给你画一幅，贴满公告栏。"

雨是突然下起来的。

林湛抱着素描簿往校门口冲时，顾昭举着伞追上来。深蓝色伞面在风雨中摇晃，水珠顺着伞骨成串坠落，在地上溅起细小的皇冠。

"跟着我干什么？"林湛把素描簿护在怀里。雨水顺着发梢滴进领口，在锁骨汇成小小的水洼。

顾昭把伞往他那边倾斜："上个月你撕了数学作业，是我去教务处补的申请单。上周弄坏生物标本，是我整理的赔偿清单。"他的肩膀已经湿透，校服衬衫贴在皮肤上，"林湛，你欠我的。"

公交站牌在雨幕中模糊成色块。71路汽车碾过水坑，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林湛的裤脚。他突然转身拐进小巷，顾昭的伞尖擦着墙砖划过，蹭下一片青苔。

老别墅区的铁艺门爬满藤蔓。林湛停在某栋房子前掏钥匙，手指抖得厉害。顾昭抬头看见二楼窗台的鸢尾花，蓝紫色花瓣被雨打得七零八落。

"现在可以走了？"林湛声音沙哑。

玄关处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顾昭突然握住门把手，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发痛。门开时，他看见满地狼藉：撕碎的获奖证书，折断的油画笔，镶着金边的画框玻璃碎成蛛网。

中年女人的尖叫刺破雨幕："你还敢带人回来！"高跟鞋踩过梵高的向日葵复制品，林湛母亲举着调色板冲过来，"不是发誓再也不画画了吗？"

松节油泼在顾昭手背。林湛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拽着他冲上二楼。阁楼门砰地关上时，顾昭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还有林湛压抑的喘息。

狭窄的空间里堆满蒙尘的画布。月光从气窗漏进来，照见某幅未完成的肖像——穿深灰色卫衣的少年在操场奔跑，衣摆被风吹成翅膀的形状。

"上周..."林湛的声音在发抖，"你说天台见的时候，穿的这件衣服。"

顾昭摸到满手潮湿。不知是谁的眼泪，还是漏进来的雨水。他凑近那幅画，突然发现背景里模糊的看台座位上，用白色颜料点出了一个小小的自己。

初雪降临那天的美术教室，暖气片发出咕嘟声响。

林湛咬着橡皮擦修改速写，顾昭在旁边削铅笔。木屑打着旋落在画纸上，像细小的雪花。

"别动。"林湛突然说。他扯过顾昭的右手，铅笔在虎口处轻轻勾勒，"上次的烫伤..."

松节油的气味混着炭笔灰在空气中浮动。顾昭看着他低垂的睫毛，想起暴雨那夜阁楼里的对话。林湛说母亲是美院教授，父亲出轨的对象是人体模特，从此家里禁止出现任何画具。

"所以转学是为了逃离？"

"是害怕。"林湛当时把额头抵在画布上，"每次握笔都会想起父亲离开那晚，调色盘砸在墙上的声音。"

此刻林湛的指尖擦过他手背的烫伤，像蝴蝶停驻。顾昭翻过手掌，突然握住对方沾着铅笔灰的手指。林湛猛地抬头，橡皮擦骨碌碌滚到地上。

窗外响起欢呼声。今年的初雪格外盛大，羽毛般的雪片覆盖了操场。顾昭拉着林湛往外跑时，听见身后此起彼伏的快门声——美术社成员们早就架好了相机。

"你设计的？"林湛在雪地里踉跄。

顾昭回头笑，呼出的白雾模糊了眉眼："总务处说清理阁楼，我就把那些画都搬来了。"他指着远处正在布展的艺术长廊，"你母亲同意参展了。"

雪落在林湛睫毛上。他看见自己的画被精心装裱，那些曾经支离破碎的色块在雪光中重新舒展。最中央的位置挂着未完成的肖像，此刻添上了清晰的面容——穿深灰色卫衣的少年在雪中回头，手心里攥着半块薄荷糖。

"现在能回答我了？"顾昭鼻尖冻得通红，"为什么偷偷画我？"

林湛突然抓起雪团砸过去。雪沫在顾昭肩头炸开，像突然绽放的月光花。他们在雪地里追逐，脚印蜿蜒成连绵的星轨，直到林湛被绊倒在松树下。

顾昭俯身时，松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林湛抬手替他拂去头发上的雪粒，指尖在发梢停留片刻，突然向下扣住他的后颈。

薄荷糖的气息混着松香。快门声在远处响成一片，但此刻他们只听见雪落下的声音，还有彼此重叠的心跳，震得胸腔发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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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这篇不出意外是两章，会晚点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