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祎晴站在教室门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包带上的毛边。晨光透过走廊的玻璃窗斜斜地打在她的侧脸上,将睫毛的阴影投在颧骨处一片细小的雀斑上。教室里此起彼伏的笑声像涨潮的海浪,一波又一波地冲刷着她的耳膜。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五年级三班的门。
嬉闹声戛然而止。三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她,又很快移开。有人发出夸张的咳嗽声,后排几个男生用手肘互相推搡着,嘴角挂着心照不宣的笑意。祎晴的视线落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座位上——阳光正透过梧桐树的枝叶间隙,在那张课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走近时,她闻到了熟悉的修正液味道。
数学课本被翻开摊在桌面上,银色镜面贴纸包裹的封面反射着刺眼的光。扉页上,"潘祎晴"三个字被黑色马克笔粗暴地划掉,取而代之的是歪歪扭扭的"潘一吨",旁边画着一个肥头大耳的猪头,鼻孔里还夸张地喷出两道气流。
"哇哦,坦克今天居然没迟到。"前排的周婷婷转过身,新剪的齐刘海下,一双杏眼弯成月牙。她手里转着一支荧光笔,粉色笔帽上的小熊挂坠晃来晃去,"是不是昨晚没吃宵夜,所以走得动路了?"
周围响起几声窃笑。祎晴的指尖轻轻擦过课本上未干的墨迹,黑色油墨在指腹晕开,像一块淤青。她想起上周被塞进后领的泡泡糖,黏腻的触感至今还残留在校服衣领的纤维里。
"安静!"李老师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粉笔盒被重重放在讲台上的声响让教室瞬间安静下来。周婷婷撇撇嘴转回去,马尾辫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发梢扫过祎晴的课本,带起一阵甜腻的草莓香波味。
《珍珠鸟》的课文朗读到第三段时,祎晴感觉到后颈一阵刺痛。她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嗤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张明浩又在用橡皮筋弹她——这是从三年级就开始的保留节目,他们管这叫"给轮胎测压"。
"潘祎晴。"李老师突然点名,"继续读下一段。"
祎晴站起身,课本上的铅字在她眼前微微晃动。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纸页上跳跃,那些描写小鸟亲近人类的文字忽然变得模糊起来。她眨了眨眼,声音平稳地念完了整段文字,坐下时却又挨了一记橡皮筋。这次打在耳垂上,火辣辣的疼。
课间操的广播响到第三节时,祎晴发现自己的运动鞋带被黏在了凳子腿的泡泡糖上。她蹲下身,校服裤子的膝盖处立刻沾上了灰尘。手指触到那团粉色的胶状物时,黏腻的触感让她胃部一阵抽搐。周围同学的影子在地面上交错晃动,广播里欢快的音乐声和此起彼伏的笑声像一层透明的膜,将她隔绝在外。
泡泡糖拉出长长的丝,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荧光。祎晴用纸巾包住它时,突然想起自然课上被倒进后领的石灰包。那天周婷婷捂着嘴笑的样子还历历在目:"胖人容易出汗,帮你吸潮呀。"
图书馆的冷气开得很足。祎晴把发烫的脸颊贴在法制专栏的玻璃展柜上,冰凉的触感让她长舒一口气。《未成年人保护法》的烫金标题在灯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她一个字一个字地默读着展板上的条文:"……禁止对未成年人实施体罚、变相体罚或者其他侮辱人格尊严的行为……"
隔壁书架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透过书架缝隙,祎晴看见一个穿初中部制服的男生正在摘抄《犯罪心理学》的目录。他戴着一副细框眼镜,银色的镜链垂在脸颊旁,随着书页翻动的节奏轻轻摇晃。阳光从高处的窗户斜射进来,在他深蓝色的校服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胸前的校牌反射出金属光泽:高二(7)班 王义。
男生突然抬头,视线穿过书架的间隙与祎晴相遇。祎晴慌忙别开脸,却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你也对法律感兴趣?"
展柜玻璃映出男生走近的身影。他的影子落在《未成年人保护法》的展板上,与那些烫金的条文重叠在一起。祎晴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只是指了指展柜角落里那本《唐律疏议》的影印本。
"第一百二十二条?"男生的声音带着笑意,"'诸有所规避,而执持人为质者,皆斩'?眼光不错。"
祎晴惊讶地抬头,正对上男生镜片后含笑的双眼。阳光在他的镜框上跳跃,将那双眼睛映得格外明亮。
放学路上,槐花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祎晴数着人行道上的裂缝,第七个被碾扁的易拉罐旁边,有一条狭窄的小巷。
呜咽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祎晴停下脚步,看见巷子里三个高年级女生围着一个初一的女孩。女孩的书包带断了,练习本散落一地,像被暴风雨打落的白鸽。为首的棕发女生正用脚尖碾着一本《地理图册》,耳垂上的银质耳钉在夕阳下闪着冷光。
"……下次再敢告状,我就把你那些破画全烧了。"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月牙形疤痕里——那是上学期祎晴拦着他们撕毁图书证时留下的。她突然大声说:"保卫科在查监控。"
棕发女生的动作顿住了。巷子里安静得能听见练习本被风吹动的沙沙声。
"高三的王义学长今天在法制办值班。"祎晴的声音在巷子里回荡,"他爸爸是刑警队的。"
耳钉女生眯起眼睛,涂着透明指甲油的手指捏紧了那本皱巴巴的《地理图册》。封底的图书馆印章在暮色中红得刺眼。最终她冷笑一声,把本子甩在墙上,带着另外两人扬长而去。
祎晴蹲下来帮女孩捡拾散落的作业本时,发现其中一本的扉页上画满了精巧的钢笔画——展翅的飞鸟,怒放的玫瑰,还有一尾栩栩如生的鲤鱼。女孩抽泣着说谢谢,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台灯的光晕在深夜的房间里划出一圈温暖的领地。祎晴用棉签蘸着修正液,一点一点覆盖课本上的涂鸦。白色的液体在纸面上凝结,像初冬的第一场薄雪。
后颈的胎记在发丝下隐隐发烫。祎晴伸手摸了摸那块鱼形的印记,指尖传来异样的温度。窗外,月光将梧桐树的影子投在墙上,枝叶的轮廓随着夜风轻轻摇曳,宛如游动的鱼群。
书桌抽屉深处,一张从法院宣传栏偷撕下的《人身保护令申请流程》对折着,边缘已经起了毛边。祎晴把它拿出来抚平,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某个念头在她心底悄然生根,就像石缝里挣扎着探出头的野草。
她翻开日记本,在新的一页上用力写下:"总有一天,我要让所有欺负别人的人,都付出代价。"
墨迹在纸面上微微晕开,像一滴黑色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