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魏无羡，江澄）

乱葬岗的夜，从来就不曾真正安宁。

阴风呜咽，卷携着积年不散的血腥与怨怼，刮过嶙峋的黑石和枯死的树木，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嘶鸣。

伏魔洞内，唯一的火光在壁上投下摇曳不定、张牙舞爪的影子，将洞内两人的身影拉长、扭曲，仿佛蛰伏的凶兽。

空气紧绷得几乎要裂开。

“魏无羡！”江澄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个字都淬着冰冷的怒火，“你宁可守着这群温家的老弱病残，守着这寸草不生的鬼地方，也不肯回莲花坞？是不是？！”

他眼中的紫电似有感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映得他俊朗的面容有些狰狞。

那份压抑已久的愤怒、不解、乃至一丝被抛弃而埋藏在心底的委屈，在此刻彻底爆发。

魏无羡背对着他，肩脊似乎僵硬了一瞬，随即又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声音带着往日洒脱，却又有些刻意。

“江澄，何必动这么大肝火？这里挺好的，自由自在，不受拘束。莲花坞……是你的莲花坞，如今与我何干？”

“与你何干？”江澄猛地一步上前，狠狠攥住魏无羡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魏无羡！你的金丹是谁给的？！你的命是谁救的？！你一身本事是谁教的？！云梦江氏养你十几年，到头来就换来你一句与我何干？！你为了这些温狗，叛出正道，与我江家划清界限，你究竟有没有心？！”

最后那句质问，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魏无羡被他扯得转过身，脸上那点强撑的笑意终于彻底消失。

他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痛楚，有不甘，有无法言说的愧疚，但最终都被一种近乎偏执的倔强覆盖。

手腕上的剧痛让他皱紧眉头，却毫不退让地直视着江澄燃烧着怒火的眼眸。

“我的心？江澄，你告诉我，我的心该放在哪里？放在那些口口声声正道却滥杀无辜的所谓仙门身上？还是放在眼睁睁看着温宁温情他们去死？！我做不到！”

“所以他们比莲花坞重要？！比阿姐重要？！比……比我……”

江澄的声音骤然卡住，后面那个我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被汹涌的情绪堵了回去，化作更猛烈的怒火。

他另一只手猛地挥出，却不是打向魏无羡，而是狠狠砸在一旁的石壁上，发出一声闷响，指节瞬间见了红。

魏无羡看着他那副样子，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兵刃戳过，一下又一下，钝痛蔓延开来。

他何尝不想回去？

那片荷塘，那碗莲藕排骨汤，那些一起放肆嬉闹的年少时光……

可回不去了。

从他决定护下温家姐弟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与那条阳光大道分道扬镳，也注定了他与江澄之间隔上了越来越厚的屏障。

争吵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在洞内回荡，伴随着火苗噼啪的轻响。

盛怒之下，是无尽的无力与悲凉。

江澄盯着魏无羡近在咫尺的脸，那张自己无比熟悉，总是带着飞扬笑意的脸，如今少年意气不再，余下的，是满目的挣扎和迷茫，却依旧固执得令人心头发痛。

恨意与某种更深沉、更难以启齿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江澄撕裂。

忽然，他猛地凑近，不是攻击，而是以一种近乎啃咬的力度，狠狠吻上了魏无羡的嘴唇。

那不是一个温柔的吻，充满了血腥味，是愤怒，是惩罚，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无法用言语表达也无法宣泄的情感洪流。

魏无羡惊愕地睁大眼睛，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却被江澄更用力地禁锢在怀里，紫电的流光灼烫着彼此的肌肤。

挣扎渐渐微弱。

很神奇的是，这样粗暴的没有丝毫技巧可言的血腥的吻，更像是两人唇舌之间的博弈和试探。

他们都太累了，背负着太多，失去了太多。

在这一刻，恨与爱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或许极致的恨本就源于无法割舍的牵绊。

衣物在撕扯间凌乱散落，冰冷的石壁硌着皮肤，却抵不过身体接触带来的滚烫。

指尖的力度时而像要捏碎对方，时而又流露出无法自控的流连，喘息声取代了争吵，压抑的呜咽和失控的低吼在洞穴内交织。

这是一场沉默的战争，也是一场绝望的靠近。

每一次碰撞都仿佛在确认对方的存在，每一次疼痛都仿佛在铭记此刻的真实。

汗水交织，体温融合，仿佛只有通过这种最原始最激烈的方式，才能短暂地打破那层坚冰，触碰到那个曾经最熟悉、如今却遥不可及的人。

火光摇曳，将纠缠的身影投在石壁上，扭曲、动荡，一如他们混乱的心绪和无法厘清的关系。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激烈的动静渐渐平息，只剩下紊乱的呼吸和火堆的细微声响。

江澄的手臂还紧紧箍着魏无羡的腰，头埋在他的颈窝，呼吸沉重。

魏无羡仰着头，望着洞顶斑驳的阴影，眼神空茫，眼角猩红，流下一行清泪来。

空气中弥漫着靡靡之气，却掩盖不过那底下的无言和悲戚。

爱吗？

或许是爱的。

正因为爱，才会如此愤怒，如此不甘，如此痛苦。

乱葬岗的风依旧在哭嚎，洞内的火光渐渐微弱凋零。

魏无羡仍躺在冰冷的石面上，颈侧还残留着啃咬的刺痛和湿痕，身体的不适与内心的空茫让他一时未能反应。

可下一秒，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却猝然扼上了他的脖颈。

“呃……”魏无羡呼吸一窒，被迫仰起头，对上了江澄那双淬满寒冰的眸子。

那只手收得极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也许并非真的要置他于死地，反而带着十足的羞辱和压制意味。

江澄俯视着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扭曲的弧度，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冰锥，一字一句地砸下：

“魏无羡，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像条丧家之犬，只能在这鬼气森森的乱葬岗上，与这些温狗渣滓和孤魂野鬼为伍！”他的声音不高，却比之前的怒吼更令人心寒。

魏无羡的脸因缺氧而微微泛红，他望着江澄，眼底是未散尽的迷茫和骤然袭来的痛楚。

他想开口，却被脖颈上的力道扼住了所有声音，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收起你那套惺惺作态！”江澄手上的力道又重了一分，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讥讽与恨意，“你选择护着这些不相干的人，选择背弃莲花坞，背弃我们江家！那就好好守着你的义气和你的鬼道！从今往后，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过我的阳关道。云梦江氏，再没有你这号人物！你最好死在这乱葬岗上，也省得我再费心清理门户！”

说完，他猛地松手，像是碰到了什么肮脏的东西般，狠狠将魏无羡掼回地上。

魏无羡剧烈地咳嗽起来，新鲜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他捂着脖颈，看着江澄决绝转身的背影，那背影挺拔而冷硬，没有一丝留恋，一步步踏出伏魔洞，消失在乱葬岗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仿佛刚才那场肌肤相亲、喘息交织的纠缠，只是一场荒诞而短暂的梦魇，唯有身体的酸痛和颈间的窒息，残忍地证明着这里刚刚发生过的一切。

洞内，只剩下魏无羡一人，和那堆将熄未熄的火光。

那日江澄离去后，魏无羡在洞内呆了很久。

他没有哭，也没有笑，只这样维持着最后的姿势静静，直到夜色再次降临。

本就体弱未愈的他，当晚便发了一场高热。

一如他饱含期望的那片贫瘠的土地，能开出与云梦一般的莲花。

可种下的莲藕终究没能成活，只有一些耐寒的作物稀稀拉拉地生长着。

所有人都能看出，魏无羡变了。

他脸上那种飞扬洒脱的神采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寂的低糜。

他依旧会笑，但那笑意总是浅薄的，未达及眼底，更像是某种习惯性的表情。

他吃得很少，身形日渐消瘦，宽大的黑袍穿在身上，更显得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终日里，他对什么都提不起太大的兴趣，精神也总是恹恹的，常常一个人坐在最高的那块黑石上，望着东面的（云梦）方向，一坐就是一晚上，眼神里是化不开的阴郁。

也只有在画符时，那个惊才绝艳的少年郎魏无羡才仿佛回来了一丝影子。

可一旦停笔，那点神采便会迅速消散，重新归于令人心疼的沉寂和疲惫，像是一朵还未完全盛开的玫瑰，肉眼可见的枯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