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暮春总笼着层薄雾,宣和三年的柳丝却垂得格外沉重。我立在绣楼窗前,指尖抚过窗棂上未干的雨痕,忽见街角青衫一闪,惊得我打翻了案上的茶盏。
"小姐又在出神?"贴身丫鬟菱歌蹲下身擦拭水渍,发间茉莉香混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漫上来,"前日相看的王家公子,老爷说..."
"不必说了。"我转身摘下墙上的箜篌,玉拨划过琴弦,发出一声不成调的呜咽。汴河的漕船正载着新茶北上,船工号子混着市井喧嚣,却掩不住记忆里那声清越的笑。
那是去年上元节,我偷偷溜出府去看灯。朱雀大街火树银花,挤在人群里的我忽然被人撞了个趔趄,正要惊呼,腰间突然传来一股力道。抬眼望去,月光落在少年铠甲的鎏金兽首上,映得他眉梢眼角都镀着银辉。
"姑娘小心。"他松开手时,我瞥见他护腕上的刻痕,正是杨家军的印记。杨家二郎杨昭,汴京城里最负盛名的少年将军,我早听兄长提起过他的威名。
"多谢将军。"我福了福身,却见他盯着我鬓边的绢花,"这并蒂莲,倒是应景。"我这才惊觉,出门时随手别上的花,竟是两朵相依的红莲。
此后每个望日,我总能在相国寺的茶寮遇见他。他卸下铠甲,青衫磊落,说起边关战事时眼里有星光闪烁。"若有一日烽火燃到汴梁..."有次他突然顿住,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盏,"阿蘅,你会害怕吗?"
我望着他眉间新添的伤疤,那是上个月抵御辽军时留下的。"将军在前方浴血,我在这汴梁城里,又怎敢言怕?"我将绣着并蒂莲的帕子塞给他,"此去保重。"
菱歌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小姐,杨将军的信。"我几乎是扑过去夺过信封,熟悉的字迹洇着墨痕:"阿蘅见字如晤,今奉圣命驰援太原,归期未定。若战事胶着...护好自己。"
最后那个"好"字写得格外潦草,仿佛落笔时心绪大乱。窗外忽然传来马蹄声,我奔到回廊,正看见杨昭的背影消失在巷口。他的披风猎猎扬起,像一面燃烧的战旗。
靖康元年的雪来得格外早。当金兵的铁蹄踏破汴梁城门时,我攥着杨昭留下的护腕,跟着兄长混在流民中往南逃。城墙上的箭雨呼啸而下,我恍惚又看见那年上元夜,他护着我躲开人群时温热的掌心。
临安的春天依旧繁花似锦,可我的窗台上再没开过并蒂莲。某日路过画舫,忽闻琵琶声里夹杂着熟悉的曲调——是我教杨昭弹过的《清平乐》。我掀开帘子,只见船头站着个身披银甲的人,月光落在他的侧脸,却不是记忆里的眉眼。
"认错人了?"画舫中的歌姬递来一盏酒,"这位将军是新从江北来的,最擅沙场曲。"我望着江面上破碎的月影,想起杨昭曾说,等太平了,要带我去雁门关看雪。
绍兴五年,我终于收到一封辗转而来的信。信笺发黄,字迹模糊,末尾只有一行小字:"太原城破,吾与城俱焚。勿念。"墨迹晕开,不知是泪还是雨。
我将信葬在院中梅树下,那年冬天,梅花开得格外凄艳。菱歌说王家公子又来提亲,我望着铜镜里早生华发的自己,忽然想起汴梁城里的那个少年。他说要护我一世周全,却终究被战火吞噬,只留我在这江南烟雨中,守着半阙未完的《烬雪词》。
后来我听说,有人在残破的太原城头,见过一具铠甲上别着并蒂莲帕子的尸骸。那帕子染着血,却依旧鲜艳如当年汴梁城的月光。
临安的雨又落下来,我抚过箜篌上斑驳的弦,弹出的调子不成章法。远处传来更鼓声,恍惚间,我仿佛又听见少年将军清朗的笑:"阿蘅,待我归来,再与你合奏一曲《凤求凰》。"
可汴梁的月光早已碎在战火里,雁门关的雪终究没能等到看雪的人。我望着窗外飘落的梅花,将最后半盏冷酒一饮而尽。这世间最残忍的,不是生死相隔,而是明明许过白首之约,却只能在岁月里,把相思熬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