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康七年的锦城细雨里,顾明珰在绣楼上第三次望见那个执伞的少年。青石板路被雨水浸得发亮,他的玄色衣摆掠过潮湿的苔藓,乌木伞面上凝结的水珠顺着伞骨滚落,在积水里荡开细小的涟漪。
“二小姐,又在看那位公子?”贴身丫鬟巧云端着茶盏凑过来,“听说他是新来的盐商,就住在城西客栈。”
明珰指尖微微发颤,针脚在蜀锦上歪出一道曲折。自从父亲将她许给剑南节度使的公子,这座绣楼便成了金丝牢笼。她每日只能透过雕花窗棂,看着锦城街巷里往来的行人,直到那个总在卯时三刻经过的身影闯入眼帘。
第七日,明珰终于鼓起勇气,趁着去大慈寺上香的机会,让巧云悄悄塞给少年一张素笺。黄昏时分,她在芙蓉溪边等到了他。晚霞将溪水染成胭脂色,少年立在垂柳下,衣袂被晚风掀起,露出腰间悬着的青铜剑穗。
“在下萧砚,见过姑娘。”他行礼时,明珰注意到他掌心的薄茧,那不是商人该有的印记。
此后每个月圆之夜,他们都会在溪边相见。萧砚给她讲剑门关外的风沙,讲岷江上游的雪山,而明珰则将新绣的香囊、帕子悄悄塞给他。有一次,萧砚说起自己年少时随师父游历中原,见过汴梁城元宵夜的灯山,“比锦城的灯会还要热闹百倍。”他望着溪水倒映的月影,声音里带着一丝怅惘。
婚期渐近,明珰的日子愈发难熬。母亲每日都在叮嘱她为人妇的规矩,而父亲书房里的密谈声也越来越频繁。她知道,这桩婚事背后牵扯着太多利益,可每当想起萧砚,心里就像被无数根细针扎着。
成亲前的最后一个夜晚,萧砚带来了一把匕首。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将匕首塞进明珰手中:“明日花轿经过青羊宫时,我会带人接应你。”
明珰望着匕首上的暗纹,那是前蜀王室的徽记。她突然想起近日城中流传的谣言——前蜀旧部正在暗中谋划复国。“你到底是谁?”她后退一步,声音发颤。
萧砚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我是前蜀太子的遗孤,此番来锦城,是为了联络旧部,夺回本该属于我的江山。”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转瞬又化作温柔,“但遇见你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比江山更珍贵的东西。”
明珰握紧匕首,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她想起父亲书房里那些关于后唐军队动向的密信,想起母亲偷偷塞给她的防身毒药。川蜀大地看似太平,实则暗流涌动,各方势力都在等待一个时机。
第二日,花轿行至青羊宫时,喊杀声突然响起。明珰掀起红盖头,透过轿帘缝隙,看见萧砚带着一群黑衣人冲入送亲队伍。剑南节度使的侍卫立刻拔刀迎敌,鲜血溅在绣着并蒂莲的红绸上,将喜庆的颜色染成暗红。
明珰握紧匕首,正要冲出去,却听见父亲的怒吼:“拦住他们!后唐大军马上就到,决不能让前蜀余孽坏了大事!”她浑身发冷,终于明白父亲为何急于将她嫁入节度使府——这是一场为了迎接后唐军队的政治联姻。
混战中,萧砚被一支箭矢射中左肩,踉跄着退到花轿旁。明珰再也顾不得许多,掀开轿帘冲出去,却迎面撞上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千钧一发之际,萧砚挥剑挡下,自己的右臂却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快走!”萧砚将明珰护在身后,“我带你出城!”
他们在巷陌中奔逃,身后追兵紧追不舍。明珰的绣鞋沾满泥水,发簪散落,披散的长发在风中凌乱。她从未想过,自己与萧砚的逃亡会如此狼狈,也从未想过,这座生养她的锦城,会变成修罗场。
黎明时分,他们逃到锦江畔。对岸是茂密的竹林,只要渡过江,或许就能摆脱追兵。萧砚找来一叶扁舟,扶着明珰上船。就在船离岸的瞬间,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正中萧砚胸口。
明珰尖叫着扑过去,抱住摇摇欲坠的萧砚。鲜血顺着他的衣襟滴落,染红了她的嫁衣。“对不起...”萧砚伸手想抚摸她的脸,却无力地垂落,“没能带你去看汴梁的灯山...”
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明珰抱着萧砚的尸体,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想起初见时那个撑着油纸伞的少年,想起溪边的月下私语,想起他说要带她浪迹天涯的承诺。如今,一切都化作泡影。
“二小姐!快随我们回去!节度使大人有令...”父亲的家将们围上来,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明珰缓缓起身,从袖中掏出母亲给的毒药。江水泛起涟漪,远处传来战鼓轰鸣,她知道,后唐的军队已经进城了。“来世...我们不要再生在这乱世...”她将毒药一饮而尽,最后看了一眼怀中的萧砚,然后纵身跃入滚滚江水。
咸康七年秋,后唐军队攻占成都,蜀地易主。有人说在锦江畔见过一男一女的身影,他们相拥而立,在月光下渐渐消散;也有人说,每逢雨夜,青羊宫附近总会传来若有若无的剑鸣和女子的叹息。而那对本该结为连理的璧人,连同他们未竟的爱情,永远地埋葬在了这乱世烽烟之中。
此后经年,锦城的芙蓉花依旧按时绽放,却再无人记得那段被战火碾碎的情缘。商人们谈论着盐铁生意,文人墨客吟咏着新的诗篇,而关于顾明珰和萧砚的故事,只在坊间老人的闲谈中,留下一抹淡淡的痕迹。
时光流转,朝代更迭,川蜀大地历经无数次战火洗礼。但每当夜幕降临,锦江的流水声中,仿佛仍能听见那对恋人的低语,诉说着千年前未完成的誓言。而那把承载着前蜀遗孤复国梦的青铜剑,和那柄沾染了血泪的匕首,也永远沉睡在了历史的尘埃里,见证着乱世中最纯粹却也最无奈的爱情。